題孔子像於芝佛院1

· 李贄
人皆以孔子爲大聖,吾亦以爲大聖;皆以老、佛爲異端2,吾亦以爲異端。人人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所聞於父師之教者熟也3;父師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所聞於儒先之教者熟也4;儒先亦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聖則吾不能”,是居謙也5。其曰“攻乎異端”6,是必爲老與佛也。 儒先億度而言之7,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矇聾而聽之8。萬口一詞,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誦其言”,而曰“己知其人”;不曰“強不知以爲知”,而曰“知之爲知之”9。至今日,雖有目10,無所用矣。 餘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衆耳。既從而聖之11,亦從衆而事之12,是故吾從衆事孔子於芝佛之院。
拼音

譯文

人們都認爲孔子是大聖人,我也認爲他是大聖人;人們都認爲道教、佛教是異端,我也認爲它們是異端。人們並非真的懂得什麼大聖人與異端,因爲他們是從父親和師長的教導裏聽熟了的;父親和師長並非真的懂得什麼大聖人與異端,因爲他們是從儒家先輩的教導裏聽熟了的;儒家先輩也並非真的懂得什麼大聖人與異端,他們是因爲孔子說過這樣的話。孔子說“聖人那是我不能夠達到的”,這是他的謙虛。孔子說“討伐儒家以外的其它思想”,這一定指的是道教與佛教。 儒家先輩根據主觀猜測而作出上面這些結論,父親和師長承襲和述說這些話,後生晚輩盲目地聽從這些話。衆人之口說着一樣的話,是不可能揭穿的;千年以來都是一樣,人們自己都不知道。不說是“徒然無用地記誦孔子的話”,而說是“已經懂得了孔子這個人”;不說是“勉強把不懂當作懂”,而說是“懂了就是懂了”。到今天,即使有眼力,已沒有什麼用處了。 我是什麼人呢?敢說自己有眼力?也只有跟隨大家罷了。已經跟從衆人而把孔子當作聖人,也就跟從衆人而供奉孔子像,所以我跟隨衆人供奉孔子像於芝佛院。

注釋

1.芝佛院:湖北省麻城市東十五公里的一座佛院,李贄在此著書講學十餘年。 2.老、佛:指道家與佛教。異端:不符合正統思想的觀念和主張。這裏指儒家以外的其他思想學說。 3.以:因爲。 4.儒先:儒家先輩。 5.居謙:表示謙虛。 6.攻:攻擊,批判。《論語·爲政》:“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孔子時還未有道教和佛教,將此處的“異端”解爲老、佛,說明這些“儒先”的無知。 7.億度(duó):猜測。億,通“臆”,料想。 8.小子:後生晚輩。矇聾:同“朦朧”。此句指盲目聽從。 9.知之爲知之:《論語·爲政》:“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這裏指出道學家們只取孔子原話的上半句,裝得一切都“知”,實則是“強不知以爲知”。 10.目:這裏指眼力,即明辨是非的能力。 11.聖之:意爲把孔子當作聖人 12.事之:此處指供奉孔子的佛像。

《題孔子像於芝佛院》是明代作家李贄創作的一篇散文。文章首先寫當時的社會風氣:尊孔子爲聖人,斥道教與佛教爲異端,作者指出人們這是盲從“父師之教”;第二段寫世代沿襲此風造成人們“萬口一詞”“千年一律”地盲目崇奉孔子,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最後一段,作者寫自己也是“既從衆而聖之,亦從衆而事之”,但作者這麼寫是故意用反語。這種寫法繩裏藏針,銳利至極,直刺人心。 這篇文章充分體現了李贄文章見解獨到、思想進步,敢於直接向傳統的尊孔理念提出挑戰的特色。文章寫法獨特,先立後駁,文字精闢精警,諷刺中帶着詼諧的情趣。

賞析

這是一篇帶駁論性質的雜文,要批駁的中心論題是“人皆以孔子爲大聖”“皆以老、佛爲異端”。從而揭示出歷代儒家之徒盲目尊孔的荒謬無知。——這本是個絕大的論題,千百年來學者在這個問題上著書立說,是是非非,壁壘分明。但要把這個論題駁倒,卻不是那麼容易。李贄的這篇文章運用其特出的駁論方法和驚人的進步思想,十分出色地交出了一份答卷。 文章一開頭,開門見山,以兩個對出的分句揭示駁論的論題:“人”與“吾”皆以孔子爲大聖,以老、佛爲異端。“人”“吾”云云,意在指出人云亦云,世代相沿,成無異詞,可見這種觀點的普遍性與頑固性。然後作者予以駁斥。他不是採取正面立論駁斥的辦法,而是追根尋源,層層推勘,找出“大聖”“異端”說的來歷。原來持“大聖”“異端”說的“人人”,並不真的瞭解“大聖與異端”,而是從他們的父輩、師輩那裏聽來的,而他們的父、師們也不瞭解“大聖與異端”,而是從“儒先”們那裏學來的,而“儒先”們也同樣的不瞭解“大聖與異端”,而是從孔子那裏傳來的。再追查一下,原來孔子說過兩句話:“聖則吾不能”和“攻乎異端”。其實,由“聖則吾不能”可見孔子並不承認自己是“聖”,更無“大聖”之說,而“儒先”們卻一口咬定說那是孔子的謙虛,把“大聖”的桂冠硬是扣到孔子的頭上;而孔子說的“攻乎異端”中的“異端”,由於在孔子的時候還沒有出現奉老子爲教主的道教和由印度傳來的佛教,所以這個“異端”只能是指不同的見解、議論,而“儒先”們卻一口咬定是指老與佛。經過這樣的追根尋源,層層撥開迷霧,原來代代相傳的“大聖”“異端”之說,竟是“儒先”們“億度之言”,是無稽之談,是他們捕風捉影造出的謠言。這就從根本上拆穿了所謂“大聖”“異端”說的謊言。這是一段絕妙的駁論。最有力的駁論,莫過於證明被駁一方所持的賴以形成其觀點理論的材料證據是虛僞和錯誤的。 在拆穿了“儒先”們的謊言之後,作者正面發了一段評論。古人寫這類文章,往往是有駁有論,既駁且論。本文第一自然段側重於駁,第二自然段則主要是論。作者用“億度而言”“沿襲而誦”“矇聾而聽”,尖銳地指出了儒家之徒將一些“億度之言”奉爲金科玉律,代代“誦之”“聽之”“萬口一詞”“千年一律”,愚昧懵懂而卻自以爲“知”的荒謬鄙陋。作者在《聖教小引》中有一段話可與這裏的評論相闡發:“餘自幼讀《聖教》不知《聖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謂矮子觀場,隨人說研,和聲而已。是餘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隨而吠之,若問以吠聲之故,正好啞然自笑也已。”這裏,作者對封建社會傳統的偶像和教條給予了大膽抨擊,千年腐儒道統之弊,被一言道破。 李贄生活的時代,正是道學猖獗的時代。他的思想與言論在當時確有驚天動地、振聾發聵的作用。但世俗昏昏,如同無目。故作者認爲,生於無目之世,“雖有目,無所用矣”!——既憤世嫉俗,痛心疾首,又痛感曲高和寡、世無知音。有目而不能用,應是世上最痛苦的了。所以,作者於文章結尾點題,再申此意。“敢謂有目?”有目而不敢承認,這是當時作者處於封建衛道者們的圍剿之中,有目而不能用,一切只有“從衆”而已:“既從衆而聖之,亦從衆而事之”,“事孔子於芝佛之院”亦是“從衆”而已。短短几句話中,連用四個“從衆”,意在反覆申明:事孔子並非出於作者自己的意願,僅僅是一種“從衆”的行爲。這樣,就把“孔子像”置於非常尷尬的地位。而把這些話“題”在“孔子像”上,則與其說是“事之”,不如說是“批之”。李贄後期文章,筆削撻伐,或正面抨擊,或側面揶揄,皆獨具剜心刺骨之力,“精光凜凜,不可迫視”(袁中道《李溫陵傳》)。 李贄的駁論、辯難之類的文章,有其獨特的寫法。他自己曾說:“凡人作文皆從外邊攻進裏去,我爲文章只就裏面攻打出來,就他城池,食他糧草,統率他兵馬,直衝橫撞,攪得他粉碎,故不費一毫氣力而自然有餘也。”(《續焚書·與友人論文》)這篇文章即“就裏面攻打出來”,所用材料都是腐儒們的口頭禪,連“從衆”一詞也是從孔子言論中拈來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從而事半功倍,具有無可辯駁的批判力。
李贄

李贄

明福建晉江人,字卓吾,原名載贄,號卓吾,又號篤吾,別號温陵居士。嘉靖三十一年舉人。不應會試。歷共城知縣、國子監博士,萬曆中爲姚安知府。旋棄官,寄寓黃安、麻城。在麻城講學時,從者數千人,中雜婦女。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爲是非,譏刺時之講周、程、張、朱者,謂皆口談道德,心存髙官,志在鉅富,品格反不如市井小夫。晚年往來南北兩京、濟寧等地。爲給事中張問達所劾,以「離經叛道」、「勾引士人婦女,到菴裏聽講」爲罪狀,甚至捏造「與妓女白晝同浴」等無稽之談,下獄,自刎死。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等。 ► 15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