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有先生論
非有先生仕於吳,進不能稱往古以廣主意,退不能揚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人之功,寄于衆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嘗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舉,遠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欲聞流議者三年於茲矣。今先生進無以輔治,退不揚主譽,竊爲先生不取也。蓋懷能而不見,是不忠也,見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聽焉。」先生曰:「於戲!可乎哉?可乎哉?談何容易!夫談者有悖於目而佛於耳,謬於心而便於身者,或有說於目、順於耳、快於心而毀於行者,非有明王聖主,孰能聽之矣?」吳王曰:「何爲其然也?『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先生試言,寡人將覽焉。」
先生對曰:「昔關龍逢深諫於桀,而王子比干直言於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主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爲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爲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於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爲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是以輔弼之臣瓦解,而邪諂之人並進,遂及飛廉、惡來革等。三人皆詐僞,巧言利口,以進其身,陰奉彫琢刻鏤之好,以納其心,務快耳目之欲,以苟容爲度,遂往不戒,身沒被戮,宗廟崩弛,國家爲墟,殺戮賢臣,親近讒夫。詩不云乎?『讒人罔極,交亂四國』,此之謂也。故卑身賤體,說色微辭,愉愉喣喣終無益於主上之治,即志士仁人不忍爲也。將儼然作矜莊之色,深言直諫,上以拂人主之邪,下以損百姓之害,則忤於邪主之心,歷於衰世之法。故養壽命之士莫肯進也,遂居深山之間,積土爲室,編蓬爲戶,彈琴其中,以詠先王之風,亦可以樂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齊避周,餓于首陽之下,後世稱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談何容易!」
於是吳王戄然易容,捐薦去几,危坐而聽。先生曰:「接輿避世,箕子被髮佯狂,此二子者,皆避濁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聖主,得賜清讌之閑,寬和之色,發憤畢誠,圖畫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體,下以便萬民,則五帝三王之道可幾而見也。故伊尹蒙恥辱、負鼎俎、和五味以干湯,太公釣於渭之陽以見文王。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誠得其君也。深念遠慮,引義以正其身,推恩以廣其下,本仁祖誼,褒有德,祿賢能,誅惡亂,摠遠方,壹統類,美風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遠方懷之,故號聖王。臣子之職既加矣,於是裂地定封,爵爲公侯,傳國子孫,名顯後世,民到于今稱之,以遇湯與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龍逢比干獨如彼,豈不哀哉!故曰談何容易!」
於是吳王穆然,俛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曰:「嗟乎!余國之不亡也,綿綿連連,殆哉,世之不絕也!」於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才,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親節儉,減後宮之費,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與貧民無產業者;開內藏,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歛,省刑罰。行此三年,海內晏然,天下大洽,陰陽和調,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害之變,民無飢寒之色,家給人足,畜積有餘,囹圄空虛;鳳皇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遠方異俗之人,嚮風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君人者莫肯爲也,臣愚竊以爲過。故詩曰「王國克生,惟周之貞,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之謂也。
拼音
序
《非有先生論》是漢代東方朔創作的散文賦。賦中虛構非有先生回答吳王的問題,引經據典,借古諷今,以聳人聽聞的筆力,表達其施政方略。全文縱橫捭闔,氣充辭沛。在藝術風格上,不以嬉笑怒罵的尖利諷刺見長,而更加表現出深味仕途艱難的感慨。結尾所展示的吳王聽後“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痛下革弊的決心,三年之後出現“海內晏然,天下大治”的太平盛況,實際是集中闡發了東方朔一生的政治理想。此賦寫於武帝晚年已經國事日非,皇皇大漢無可挽回地由極盛漸入衰微之時,所以倍顯沉重而耐人尋味。
西漢辭賦普遍具有誇飾的風尚,喜鋪陳誇張。《非有先生論》借非有先生之口,以聳人聽聞的筆力,表達了東方朔的政治理想和施政方略。文章寫非有先生在吳王手下做官,“默然無言者三年”,引起吳王的不滿和責備。非有先生認爲自己的話忠言逆耳,衹有明王聖主纔有可能採納,以此迂迴教導吳王,一位明王聖主必須有虛心納諫的氣度,纔可能得到臣下的直言進諫。接着以古代關龍逄、比干直言進諫而遭殺身流放,遇邪主亂世伯夷、叔齊退隱,國王君主最終身死國滅的嚴重後果,令吳王愀然動容,危坐而聽。
這時非有先生才正面談論治國安邦的主張,他強調君賢臣良君臣遇合的難得,舉商代伊尹、西周呂望爲例。伊尹之於商湯,呂望之於周文王“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他們“深念遠慮,引義以正其身,推恩以廣其下,本仁祖義,褒有德,祿賢能”,帝業由是而昌。“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遠方懷之,故號聖王”。於是,伊尹、呂望“裂地定封,爵爲公侯,傳國子孫,名顯後世,民到於今稱之,以遇湯與文王也”。與太公、伊尹相比,關龍逄、比干的下場,不是太悲哀了嗎!在非有先生的諫詞中,四次用到“談何容易!”強調帝王能夠虛心納諫的難得。說得“吳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
聽取了非有先生的建議,吳王發憤圖強,舉賢才,佈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親節儉,減後宮之費,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佞人,開內藏,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罰。行此三年,海內晏然,天下大治,國無災害之變,民無飢寒之色,社會安定,囹圄空虛,遠方異俗響風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文章以吳國之例,闡述治亂之道,存亡之端,把東方朔清明政治的理想表達得淋漓盡致。

東方朔
西漢辭賦家,字曼倩,平原厭次(今山東省德州市陵縣)人。武帝時,入長安,上書自薦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爲天子大臣矣。”,待詔金馬門。後爲常侍郎、太中大夫。博學多才,對當時的政治局勢有自己的觀點,“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但因性格詼諧,滑稽多智,常在武帝面前談笑,被漢武帝視爲俳優之人,不得重用。於是著《答客難》、《非有先生論》,其中賦體散文《答客難》是其代表作,開了賦體文學的新領域。楊雄的《解嘲》和班固有《答客戲》,都是由《答客難》的形式發展來的。《漢書·藝文志》著錄“《東方朔》二十篇”。東方朔亦著有《神異經》。《史記》載,東方朔將死之際,以《詩經》“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之句上諫,希望漢武帝能遠離小人,阻退讒言。之後不久東方朔去世,後人評價其行爲正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寫照。
► 1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