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説。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拼音
譯文
野棠花兒飄落,匆匆又過了清明時節。東風欺凌着路上的行客,竟把我的短夢驚醒。一陣涼氣吹來,向我的孤枕襲來,我感到絲絲寒意。在那彎曲的河岸邊,我曾與佳人舉杯一起飲酒。在垂柳下,我曾在此地與佳人離別。如今人去樓空,只有往日的燕子還棲息在這裏,那時的歡樂,只有它能作見證。
聽說在繁華街道的東面,行人曾在簾下見過她的美足。舊日的情事如東流的春江,一去不回,新的遺憾又像雲山一樣一層層添來。假如有那麼一天,我們在酒宴上再相遇合,她將會像鏡裏的鮮花,令我無法去折。她會驚訝我又白了頭髮。
注釋
念奴嬌:《花菴詞選》作「酹江月」。
書東流村壁:《花菴詞選》作「春恨」。
東流村壁:東流縣,舊地名。治所在今安徽省東至縣東流鎮。宋·趙蕃《淳熙稿·卷四·重九前一日東流道中》詩,首聯云:「明日乃重九,今晨更天涯。」宋·韓淲《澗泉集·卷六·歸舟過東流丘簿清足軒》詩,首聯云:「□船江頭看修竹,誰家有軒號清足。」宋·韓淲《澗泉集·卷七·東流值雨》詩:「客恨何時了?蕭蕭雨未晴。異鄉無伴處,荒縣少人行。樹色巡簷碧,江聲遶枕清。且憑閒景物,陶冩小詩成。」據諸詩語意,知東流爲其時江行泊駐之所,且富遊觀之勝,故趙、韓二氏均覽物興感而有所賦詠。其必爲池州之東流縣,當無可疑。玩此詞各語,亦江行途中所作,則東流村壁者,乃指東流縣境內之某村,非村以東流名也。梁啓超於《韻文與情感》中解釋此詞,謂東流爲「徽、欽二帝北行所經之地」,蓋誤。
野棠:野生的棠梨。王詔校刊本、《六十家詞》本及四印齋本作「野塘」。
匆匆:形容時間過得飛快的樣子。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句:脫胎於南唐·李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又匆匆,《陽春白雪》作「甚匆匆」。
剗(chàn)地:宋時方言,相當於「無端地」、「衹是」、「依然」。
一枕:《六十家詞》本及四印齋本作「一夜」。
雲屛:雲母鑲製的屛風。《花菴詞選》及《陽春白雪》作「銀屛」。
寒怯:形容才氣或才力不足。
觴:中國古代的一種盛酒器具。
垂楊繫馬:宋·蘇軾《漁家傲·感舊》:「垂楊繫馬恣輕狂。」繫馬,指拴馬。
輕別:《花菴詞選》及《陽春白雪》作「經別」。
「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説。」句:唐·白居易《燕子樓》詩序:「徐州故張尙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尙書旣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幽獨塊然,於今尙在」。(按:張愔任徐州刺史達七年之久,元和初以工部尙書召。白詩序中之張尙書即愔也。舊來多釋爲愔父建封,蓋誤。)宋·蘇軾《永遇樂·明月如霜》:「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綺陌:多彩的大道,宋人多用以指花街柳巷。
曾見(jiàn):曾經見過。四卷本作「長見」。
纖纖月:形容美人足纖細。宋·劉過《沁園春·詠美人足》:「知何似,似一鈎新月,淺碧籠雲。」
舊恨春江流不斷:南唐·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不斷,《花菴詞選》作「不盡」、四卷本作「未斷」。
料得:預測到、估計到。
明朝(zhāo):以後、將來。
「尊前重見(jiàn),鏡裏花難折。」句:謂己別有所歡,不能再相親近。宋·黃庭堅《沁園春》:「鏡裏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尊,指酒器;重見,重新相見、重新遇到。
近來多少華髮: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華髮,花白的頭髮。
序
此詞作於淳熙五年春,自江西召爲大理少卿,清明前後赴臨安途經東流村時作。他曾經過此地,回憶當初一段戀情,因而感慨萬端。上阕寫旅途的悽寂和對往事的回憶。前兩句點明季節,那本是戀情驟發的時節。次二句抒發孤館的寂寞,東風無端地欺擾遠客的美夢,枕上心怯難眠,寒氣浸透了雲母屏風。回憶起剛纔經過的地方,那時正是「曲岸持觴」的時節,在彎曲的河岸分手,舉杯淒涼,將馬兒系在垂楊柳旁,難忘當年此地曾經離別的景象。現在人去樓空,倍增孤館的悽情。
下阕寫對舊日戀人的思念及尋覓不見的惆悵。「聞道」三句寫傳聞中女子的身份,傳說繁花的街道東端,行人曾經窺見,惟簾下秀足如彎月纖纖。次二句寫今日的悵恨。舊恨由於輕別而不能久長,新恨由於人去樓空,往事不堪回首。料想今後,筵席前重逢相見,她會像鏡中花難以攀折,她也該吃驚地問我:近來有多少白髮增添?全詞將所見、所聞、所思、所盼交錯抒寫,形成濃重的悵恨氛圍,顯示了辛詞婉約而沉鬱的風格。
賞析
這是遊子他鄉思舊之作。先由清明後花落寫起,接着敘遊子悲愁。「曲岸」、「垂楊」兩句道離愁,「樓空」兩句寫別恨。換頭「聞道」緊承「燕子能說」,揭示「空樓」中佳人當時處境:「簾底纖纖月」,月不圓人也不團圓。「料得明朝」又翻出新意:果真能見,但她可望而不可及。吞吐頓挫,道出佳人難再得的幽怨。
此詞上闋中:「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清明時節,春冷似秋,東風驚夢,令人觸景生情,萌生悲涼之情感。「又」字點出前次來此,也是之個季節。暗合於唐人崔護春日郊遊,邂逅村女之事。「客夢」暗指舊遊之夢,「一枕寒怯」之孤單又暗襯前回在此地的歡會之歡愉。果然,下邊作者按捺不住對往事的追憶:「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曲岸、垂楊,宛然如舊,而人去樓空了;只有似曾相識之飛燕,在呢喃地向人訴說,爲人惋惜而已。末句化用東坡《永遇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詞意,卻能翻出新意,頗有信手拈來之感。這五句,作者回憶往日惜別感傷此時不得復見筆落之處愁思可見,這隱隱含悲之語在其詞作中少有。
此詞下闋則歇拍處意脈不斷,承接上闋回憶之感傷一氣流注而入下闋:「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綺陌」,猶言煙花巷。纖纖月出於簾底,指美人足,典出窅娘。極豔處,落筆卻清雅脫俗,此亦稼軒之出衆之處。至此可知此女是風塵女子。這裏說不僅「飛燕」知之;向行人打聽,也知確有此美人,但已不知去向了。惆悵更增,所以作者傷心地說:「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上年惜別的舊恨,已如流水之難盡;此時重訪不見的新恨更如亂山雲疊,令人如何忍受。皖南江邊山多,將眼前景色信手拈來,作爲妙喻。用意一唱三嘆,造語一波三折,稼軒爲詞,達情至切他人有感而覺無可言者,他都能盡情抒發。如鏡裏花難折,似有未了之意但不知從何說起。稼軒則又推進一層,造成了餘意不盡的結尾:「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意思是:那時,想來她也該會吃驚地、關切地問我「你怎麼添了這多的白髮啊!」只能如此罷了!
全詞以想象中的普通應酬話,寫出雙方的深摯之情與身世之感嘆。這白頭,既意味着「爲伊消得人憔悴」的深情,又飽含着「老卻英雄似等閒」的悲憤,真可謂百感交集。寫到此,戀舊之情、身世之感已渾然不可分,大有「倩向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水龍吟》)的意味,實爲借戀杯之酒,澆胸中感時傷事之塊壘。因爲有此一結,再返觀全詞,只覺得無處不悲涼。這結尾,也照應了開頭的歲月如流,於是歸結到蕭蕭華髮上,就此頓住。
辛詞鬱積如山,欲說還休。清真所爲是筆觸纖細、筆筆勾勒的工筆仕女圖;稼軒作成的卻是灑脫爽健、一揮而就的潑墨寫意畫。這藝術風格上的差異,是詞人個性與氣質的差異而造成的。同時也能看出稼軒詞作風格之獨特,確實與衆不同。

辛棄疾
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將領,濟南府歴城縣(今山東省濟南市歴城區遙墻鎮四鳳閘村)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生於金山東東路(原北宋京東東路)濟南府歴城縣,時中原已陷於金。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海陵王南侵,稼軒趁機聚衆二千,投忠義軍隸耿京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京命奏事建康,高宗勞師建康,授天平軍節度掌書記,並以節度使印告召京。時京部將張安國殺京降金,稼軒還至海州,約忠義軍五十騎,徑趨金營,縛張安國以歸,獻俘行在,改差簽判江陰軍,時年二十一歲。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通判建康府。乾道時,累知滁州,寬徵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歴提點江西刑獄,京西轉運判官,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淳熙中,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後再知隆興府,任上因擅撥糧舟救荒,爲言者論罷。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起提點福建刑獄,遷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未幾又爲諫官誣劾落職,居鉛山。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嘉泰四年(1204年),遷知鎮江府,旋坐謬舉落職。開禧三年(1207年)召赴行在奏事,進樞密都承旨,未受命而病卒,年六十八。後贈少師,諡「忠敏」。稼軒擅長短句,以豪放爲主,有「詞中之龍」之稱,與東坡並稱「蘇辛」,又與易安並稱「濟南二安」。平生力主抗金,「以恢復爲志,以功業自許」,嘗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然命運多舛,屢與當政之主和派政見不合,備受排擠,壯志難酬。故滿腔激情多寓於詞。詞風多樣,題材廣闊,悲鬱沉雄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更善化前人典故入詞。現存詞六百餘首,有詞集《稼軒長短句》傳世。詩集《稼軒集》已佚。清嘉慶間辛敬甫輯有《稼軒集鈔存》,近人鄧恭三增輯爲《辛稼軒詩文鈔存》。生平見《宋史·卷四百〇一·辛棄疾傳》,近人陳思有《辛稼軒年譜》及鄧恭三《辛稼軒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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