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 第一折
〔混江龍〕請來憑脈,(雲)一投的憑罷那脈也。婆婆道:“老的你索與我換上蓋咱!”老夫便道:“你與我說了,我與你。”他便道:“老兒你賀喜者。”(唱)他道小梅行必定是個廝兒胎,不由我不頻頻的加額,落可便暗暗的傷懷。但得一個生忿子拽布披麻扶靈柩,索強似那孝順女羅裙包土築墳臺。往常我瞞心昧己信口胡開,把神佛毀謗,將僧道搶白,因此上折乏的兒孫缺少。現如今我筋力全衰,人說着便去人喚着忙來。看經要滅罪,舍鈔要消災,我急煎煎去把那穩婆和老孃尋。恨不得曲躬躬將他土塊的這磚頭來拜。(帶雲)我想兒孫的福分非同小可也。(唱)使不着人強馬壯,端的是鬼使神差。
〔油葫蘆〕有那等守護賢良老秀才,他說的來狠利害。(雲)他每都道是劉從善那老子空有錢,則恁般割捨不的使。若是個女兒呵罷論;若是個小廝兒呵,恥辱他老子一場。(唱)他待將這老頭兒監押去遊街。(帶雲)小梅,你若真得個兒呵!(唱)我情願謝神天,便把那香花賽,請親鄰便把豬羊宰。遮莫他將蹇衛[1]迎,草棍捱,但得他不罵我做絕戶的劉員外,只我也情願溼肉伴乾柴。
〔天下樂〕我可便得一個殘疾的小廝兒來,問什麼興也波衰?總是那天數該。(雲)天哪!倘是我小梅這妮子分娩了,你覷這早晚多早晚也,莫不是小廝兒生得毒麼?(唱)則他那時辰兒問什麼好共歹,我但得把他搖車兒上縛,便把我去墓子裏面埋,我便做一個鬼魂兒可便也快哉!
拼音
注釋
[1].蹇衛:駑鈍的驢子。衛,指驢。宋岳珂《桯史》五“大小寒”引缺名詩云:“蹇衛衝風怯曉寒,也隨舉子到長安。”
賞析
在元代雜劇中,有一批以解決地主階級內部嫡庶矛盾,調解親疏關係,維護地主階級宗法觀念和財產繼承權爲題材的作品。元前期劇作家武漢臣的《老生兒》,便是這類作品中較早的一部。此劇演東平府劉從善員外,從小經營買賣,放錢舉債,積攢下萬貫家產;只是年過六旬,仍膝下無子,爲此收養了自幼失怙、後又喪母的侄兒引孫,卻不爲妻李氏所容,遂納婢小梅爲妾。不久,小梅身懷六甲,劉員外爲消無後冤孽,保佑晚年得子,遂燒燬文契債券,將家產分給女兒女婿,自己則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由小僕興兒陪伴,離家到莊兒暫住,等候佳音(以上爲楔子)。不料,女婿張郎嫉妒成性,貪心不足,爲獨吞家產,欲暗害小梅。女兒引張至孝,唯恐雙親絕嗣,遂順水推舟,急中生智,決定暗中將小梅寄在東莊姑姑家中,等待分娩,表面卻說小梅跟着配絨線的人跑了。李氏得知此信,急報劉員外。此刻,劉員外也正在急切地等待着小梅的消息。
這是劇本的第一折,開頭兩支曲子是〔點絳脣〕和〔混江龍〕。兩曲前原有一段賓白,兩曲之間又有夾白。寫劉員外在莊兒中自思自嘆,一會兒想起自己年輕時外出經商,瞞心昧己,雖掙下大錢,卻落下一筆冤孽債;一會兒又想起當初小梅向自己透露已有半年身孕的消息時,他是如何驚喜若狂地連忙教人請來接生婆,爲小梅診脈。診脈畢,接生婆一邊道喜,一邊討價還價地要求劉員外給她換新服(換上蓋)。聽說日後將要得子,劉員外悲喜交集。他連連以手加額,表示慶幸,轉而又暗自傷懷:眼見得已是六旬之人,若能得個“拽布披麻”(指穿孝服,守靈送葬)的“生忿子”(即生分、生髮,又猶忤逆,與下面的孝順相對應),則勝似那用羅裙包土築墳臺的孝順女兒。然後,劉員外又自怨自艾,認爲自己平日毀謗神佛,搶白僧道,沒有積下陰德,因此才缺兒少孫,香火難繼。現如今血氣精力俱都衰老,還能再活幾天?爲了求得神靈的保佑,他恨不得“曲躬躬”將地上的土塊甎(同“磚”)頭頂禮膜拜。因爲關乎到兒孫的福分,事情重大,不可等閒。然而這種事情又非人力可及,即是所謂“使不着人強馬壯,端的是鬼使神差”。
〔混江龍〕的曲格一般是九句,共四十四字。但這裏卻是十八句,一百六十三字。所以造成這種格局,是由於運用了大量的襯字和增句。曲有正襯之說,一般說來,南曲襯不過三,北曲無一定板式,板眼寬大,襯字不拘多少,少則一字、三字,多則七字、十字。這支〔混江龍〕的九句正句裏,除第一句“請來憑脈”爲正格無襯字外,其餘八句均用襯字,襯字爲一、四、五、七、八不等。襯字形態多樣,有虛詞,有實詞,有短語,酌情而用,使原來板滯的句式鬆動靈活,平直的聲調有了輕重抑揚的變化,語氣更爲宛轉而富有韻味,意義更加豐滿而充實。
〔混江龍〕不僅用了襯字,還有增句。據周德清《中原音韻》載丹丘《論曲》雲:“諸曲調中,句字不拘,可以增損者,一十四章。”其中就包括仙呂宮的〔混江龍〕。本劇在原曲基礎上增添了九句,這些增句句式複雜,字數不等,富於變化,且講究平仄,按板引腔,和正句押韻合轍,便於歌唱。增句中也運用了襯字,有“因此上”、“現如今”、“使不着”、“端的是”等複合助詞,也有“急煎煎”、“曲躬躬”等雙聲疊韻的連綿詞,使得這些唱詞口角如畫,動作性極強,活畫出劉員外的懺悔不已、虔誠之至的形象。這些唱詞曲白相生,天衣無縫,不堆典故,不砌詞藻,語語本色,直抒胸臆,毫無迂腐味和學究氣,堪稱場上之曲。
〔混江龍〕後有一段道白,演劉員外等得煩躁,便和興兒閒聊起來,從興兒口中得知:他的老相識每(們)正準備祝賀他晚年得子。如得個女兒便罷,若得個小子,他們就要讓劉員外擺上喜慶筵席,口銜草棍,讓大夥騎在他頭上游街。緊接着,劇本連用〔油葫蘆〕〔天下樂〕兩支曲子來描摹劉員外此時此刻的得意心情。〔油葫蘆〕中他反覆唸叨着興兒的話:“有那等守護賢良老秀才,他說的來狠利害。”意思是說:他們都有一張厲害的嘴巴。他們常說我劉從善空有錢財割捨不下,如今遇上這機會,肯定要來羞辱取鬧一番。說起要押他去遊街,他一點不惱,反而樂滋滋地自言自語起來:小梅呀,你若是真能爲我生個兒子,“我情願謝神天便把那香花賽”,賽,畢也,指舉行儀式,供奉香花,以感謝天神。我還要殺豬宰羊,宴請親鄰。只要他們不再罵我是絕戶的劉員外,不管他們將我當驢騎,還是叫我銜草棍遊街,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溼肉伴乾柴”,元代方言俗語,捱打、認了之意。
接着〔天下樂〕繼續抒發劉員外自己的情懷,他唱道:即便得一個殘疾的小男孩來,還問什麼興衰榮辱,一切都是那命運註定。天哪,倘若小梅這妮子真的分娩了,還問什麼他生的時辰好歹,我只要能把那小寶貝兒綁到搖籃上,就是把我埋進墳墓,做個悠悠盪盪的鬼魂兒,也是痛快的呀!
和〔混江龍〕相比,這兩支曲子更顯得潑俏、犀利,句式多變,搖曳生姿,將敘事和抒情巧妙結合,飽含着諷刺和調侃,具有濃厚的喜劇色彩。劉員外的言談舉止和思想活動,貌似誇張,其實非常真實而生動地反映了宗法制度下地主階級的思想、感情、願望和理想。劉員外就是地主階級宗法制度的忠實維護者,他有男尊女卑的偏見,迷信神佛,認定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起初,因爲沒有嫡親的繼承人,他惶惶然不可終日,又是懺悔,又是禱告,又是收養侄兒,就連妒性十足的李氏也忙着爲丈夫張羅納婢娶小。後來,爲了後繼有人(哪怕是個殘疾的兒子!),他也樂得香花敬神,酬謝鄉鄰;情願口銜草棍,讓人當驢騎着遊街;縱使馬上被人活埋,做個鬼魂,也其樂無窮,十分快活。爲了傳宗接代,繼承私有財產,劉員外簡直到了神魂顛倒、醜相百出的境地!在武漢臣的那支生花妙筆下,短短的三支曲子就勾勒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不能不令人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