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惠寺橫翠閣
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
吳山故多態,轉折爲君容。
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
惟有千步岡,東西作簾額。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
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
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
遊人尋我舊遊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拼音
譯文
清晨,我見到吳山,像展開的一條綠帶;傍晚,我見到吳山,它又彷彿聚合在一塊。
吳山是那麼地多姿多態,似乎把自己美麗的身形呈現,供人賞玩抒懷。
是誰建造了這座高閣,空空曠曠,什麼也沒有,只有這綿亙的吳山,從東到西,像是一道簾旌,在我面前展開。
春色滿眼,我卻滯留他鄉,不知何時迴歸;人們說秋天使人悲傷,誰知道春天給人的傷感更加難遣難排。
我已遊覽過波平水靜的西湖,卻更令我想念家鄉的濯錦江水;再看見這橫翠閣前的山色,不由得又思念起秀麗的峨眉。
哎,這雕欄又能經幾番風雨?不單是我這憑欄登眺的人兒,倏忽便會龍鍾老態。
百年興廢,轉眼即過,更使我無限傷悲。
我知道,這華美的樓臺,也很快會成爲荒草污萊。
可是,那時定然有遊人尋覓我的遊蹤,在這吳山橫翠之處,留連忘返,觀望徘徊。
注釋
法惠寺:故址在杭州清波門外,舊名興慶寺,五代時吳越王錢氏所建。
吳山:一名胥山,以舊時山上有伍子胥祠而得名,又叫城隍山,在今杭州市西南。
從:通“縱”。
故態:本來的姿態。
轉側爲君容:打扮好以後,轉換不同的角度,讓你欣賞。這是把吳山比作美女,用了《戰國策·趙策》中“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的典故。蘇軾還在《和何長官六言》中寫過“青山自是絕色,無人誰與爲容”;在《次韻答馬中玉》中寫過“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爲君容”的句子,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
千步岡:指吳山。
簾額:門窗上掛的簾子,懸在上端,有如人的額頭。這是把吳山比作法惠寺的簾額。
人言秋悲:宋玉曾在《九辯》中寫道:“悲哉,秋之爲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
平湖:指西湖。
濯錦:四川成都有江名錦江,據說在江中濯錦顏色更加鮮明。由於蘇軾是四川人,所以他從西湖和吳山聯想到錦江和峨嵋山。
懸知:預先知道。
草莽化池臺:即池臺化爲草莽。
序
這首雜言古詩是典型的登臨詩,與歷來登臨詩一樣,分爲二層,即登臨所見、由登臨而產生的感慨。詩無論是寫景還是抒情,都波折多變,筆法靈活,用語清麗。同時,詩以五言寫景,七言抒情,起首四句又雜以民歌體,活潑跳蕩,用韻平仄交合,寓以變化。
賞析
開頭四句,“起得峭拔”(紀昀語),直接點出登寺之所見,而省略了登寺的過程。更主要的,是暗示了並非登一次,所以纔有“朝”“暮”之說。白天看吳山,但見蜿蜒起伏,所以說是“橫”;晚上看吳山,只能在夜空中見出輪廓,所以說是“從”(縱)。這一表達方式,與著名的《題西林壁》中“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相似,可見作者觀察的細緻。如此寫山,看似不具體,實則正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對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紅,傅粉則太白的“東家之子”的描寫一樣,可以充分調動讀者的想象,表現出吳山之美。至此,寫山題面已足,於是進而寫閣。寫閣不說其外部之壯麗和內部之清雅,而說“空洞無一物”,這就和題中的“寺”聯繫起來了。閣中當然不可能空無一物,但佛家宣稱“四大皆空”,蘇軾本人也曾在《送參寥師》中說過:“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羣動,空故納萬境。”這實際上是對“幽人”即佛徒的讚美。
以下分別續足前面的意思,“春來”四句承接首四句,寫由吳山之美惹動思歸之心,因而覺得“秋悲春更悲”。“雕欄”四句承接次四句,寫由朱閣之美聯想雕欄易朽,致慨於光陰易逝,人生無常。這就由樂生悲,感情也顯得低沉。但末二句又復振起,說人雖然與亭臺池閣最終都將化爲異物,但吳山長存,則詩人的精神亦長存,見出樂觀和曠達,而這種樂觀和曠達又暗與“幽人”數句相承,反映了佛家無生無滅的思想。這種思想可以和作者的《前赤壁賦》相對照。在那篇著名的賦裏,作者借“客”之口寫道:“方其(曹操)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又由曹操寫到普遍的人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人們追求永恆不得,是一種永恆的、無法解脫的悲哀,對此,蘇軾說:“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以不變的眼光看待物與我,就能超越具體的悲和喜,與大自然一樣,達到永恆。《法惠寺橫翠閣》的結尾所表達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蘇軾
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蘇老泉長子,蘇潁濱兄。與父、弟合稱「三蘇」,故又稱「大蘇」。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嘉祐六年(1061年),再中制科,授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事。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召除判登聞鼓院,尋試館職,除直史館。治平三年,父卒,護喪歸蜀。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服除,除判官告院兼判尚書祠部,權開封府推官。熙寧四年(1070年),上書論王介甫新法之不便,出為杭州通判。徙知密、徐二州。元豐二年(1079年),移知湖州,因詩托諷,逮赴台獄,史稱「烏台詩案」。獄罷,貶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元豐四年(1081年),移汝州團練副使。元豐八年(1085年)春,得請常州居住,十月起知登州。尋召除起居捨人。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遷中書舍人,改翰林學士兼侍讀。元祐四年(1089年),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會大旱,飢疾並作,東坡請免上供米,又減價糶常平米,存活甚眾。杭近海,民患地泉咸苦,東坡倡浚河通漕,又沿西湖東西三十里修長堤,民德之。元祐六年(1091年),除翰林學士承旨,尋因讒出知潁州,徙揚州。後以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出知定州。紹聖元年(1094年),貶惠州。紹聖四年(1097年),再貶儋州。累貶瓊州別駕,居昌化。宋徽宗即位,元符三年(1100年)赦還,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卒於常州,年六十四(按:東坡生於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時已入1037年)。宋孝宗時謚文忠。東坡於文學藝術堪稱全才。其文汪洋恣肆,清新暢達,與歐陽文忠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為詩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山谷並稱「蘇黃」;作詞開豪放一派,變詞體綺靡之風,下啓南宋,與辛稼軒並稱「蘇辛」;工書,擅行、楷,能自創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山谷、米元章、蔡君謨並稱宋四家;畫學文與可,喜作枯木怪石,論畫主張神似。有《東坡集》四十卷、《東坡後集》二十卷、《和陶詩》四卷、《東坡七集》、《東坡志林》、《東坡樂府》、《仇池筆記》《論語說》等。《全宋詩》東坡詩,卷一至卷四六,以清道光刊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為底本,卷四七、卷四八,以清乾隆刊馮踵息《蘇文忠詩合注》為底本。校以宋刊半葉十行本《東坡集》《東坡後集》(殘,簡稱集甲)、宋刊半葉十二行本《東坡集》《東坡後集》(殘,簡稱集乙,集甲、集乙合稱集本)、宋眉山刊《蘇文忠公文集》(殘,簡稱集丙)、宋黃州刊《東坡先生後集》(殘,簡稱集丁),宋刊《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簡稱集戊)、宋刊《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殘,簡稱集注)、宋嘉泰刊施德初、顧景繁《注東坡先生詩》(殘,簡稱施甲)、宋景定補刊施、顧《注東坡先生詩》(殘,簡稱施乙,施甲、施乙合稱施本)、宋黃善夫家塾刊《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簡稱類甲)、宋泉州刊《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殘,簡稱類乙)、元務本書堂刊《增刊校正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簡稱類丙,類甲、類乙、類丙,合稱類本)、明成化刊《東坡七集》(簡稱七集)、明萬曆刊《重編東坡先生外集》(簡稱外集)、清查初白《補注東坡編年詩》(簡稱查注)、清馮踵息《蘇文忠詩合注》(簡稱合注)。參校資料一為金石碑帖和著錄金石詩文的專著的有關部分;一為清人、近人的蘇詩校勘批語,其中有何義門焯所校清康熙刊《施注蘇詩》(簡稱何校),盧檠齋、紀曉嵐所校清乾隆刊查注(分別簡稱盧校、紀校),章茗簃所校繆藝術風覆明成化《東坡七集》(簡稱章校)。卷四八所收詩篇除《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外,還分別採自《春渚紀聞》、《侯鯖錄》等書,亦據所採各書及有關資料進行校勘。新輯集外詩,編為第四九卷。生平見《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蘇軾傳》。
► 3426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