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求歌(光绪三年至七年作)

白头老臣倚墙哭,颓髻斜簪夜惨绿。 自嗟流荡作波臣,细诉兴亡溯天蹴。 天孙传世到舜天,海上蜿蜒一脉延。 弹丸虽号蕞尔国,问鼎犹传七百年。 大明天子云端里,自天草诏飞黄纸。 印绶遥从亦士颁,衣冠幸不珠崖弃。 使星如月照九州,王号中山国小球。 英簜双持龙虎节,绣衣直指凤麟洲。 从此苞茅动人贡,艳说扶桑茧如瓮。 酋豪入学还请经,天王赐袭仍归赗。 尔时国势正称强,日本犹封异姓王。 只戴上枝归一日,更无尺诏问东皇。 黑面小猴投袂起,谓是区区应余畀。 数典横徵贡百牢,兼弱忽然加一矢。 鲸鲵横肆气吞舟,早见降幡出石头。 大夫拔舍君含璧,昨日蛮王今楚囚。 畏首畏尾身有几,笼鸟惟求宽一死。 但乞头颅万里归,妄将口血群臣誓。 归来割地献商於,索米仍输岁岁租。 归化虽编归汉里,畏威终奉吓蛮书。 一国从兹臣二主,两姑未觉难为妇。 称臣称侄日为兄,依汉依天使如父。 一旦维新时事异,二百馀藩齐改制。 覆巢岂有完卵心,顾器略存投鼠忌。 公堂才锡藩臣宴,锋车竟走降王传。 刚闻守约比交邻,忽尔废藩夷九县。 吁嗟君长槛车去,举族北辕谁控诉? 鬼界明知不若人,虎性而今化为鼠。 御沟一带水溶溶,流出花枝胡蝶红。 尚有丹书珠殿挂,空将金印紫泥封。 迎恩亭下蕉阴覆,相逢野老吞声哭。 旌麾莫睹汉官仪,簪缨未改秦衣服。 东川西川吊杜鹃,稠父宋父泣鸲鹆。 兴灭曾无翼九宗,赐姓空存殷七族。 几人脱险作逋逃,几次流离呼伯叔? 北辰太远天不闻,东海虽枯国难复。 毡裘大长来调处,空言无施究何补? 只有琉球恤难民,年年上疏劳疆臣。
拼音
(以下内容由 AI 生成,仅供参考。)

註釋

  • 流求:即琉球,明清時爲中國藩屬國。
  • 頹髻:髮髻傾斜、不整齊。
  • 慘綠:指暗淡的綠色,在這裏形容夜晚悽慘的氛圍。
  • 波臣:原指水族臣民 ,此處指失去國家漂泊的人。
  • 天蹴:可能指天運、國運的變遷。蹴(cù )。
  • 天孫:神話中稱織女,這裏借指琉球的王室祖先。
  • 舜天:琉球歷史上的政權稱號。
  • 蕞(zuì )爾:形容小,「蕞爾國」表示小國。
  • 問鼎:原指圖謀奪取政權 ,這裏指琉球經歷朝代更迭。
  • 草詔:草擬詔書。
  • 印綬:印信和系印信的絲帶,借指權力。
  • 亦士:可能是指當時頒給琉球印綬的上級(未明確的官職指代)。
  • 珠崖棄:像漢武帝放棄珠崖郡一樣被拋棄。
  • 使星:喻指出使的官員。
  • 英簜(dàng):使者所持的竹節。
  • 苞茅:用於祭祀的菁茅,這裏代指藩屬國向宗主國進貢的物品 。
  • 賵(fèng ):送給死者的財物。
  • 東皇:這裏指日本天皇。
  • 黑麪小猴:對日本侵略者帶有貶損性的稱呼。
  • 投袂(mèi )起:揮動袖子站起來,表示激動憤怒。
  • 數典:列舉典故,這裏指日本無理索要貢物等行爲。
  • 橫徵:橫暴地徵收。
  • 鯨鯢(ní ):比喻兇殘的敵人,這裏指日本。
  • 拔舍:軍隊或旅人中途休息的營帳,這裏指琉球的官員離開。
  • 含璧:戰國時國君被迫投降的一種儀式,口含寶玉表示投降。
  • 楚囚:原指被俘的楚人,後泛指處境窘迫的人。
  • 畏首畏尾:形容膽小怕事。
  • 口血:古代盟誓時,飲牲血或塗抹於口旁,以表誠意。
  • 歸化:歸服、歸順。
  • 嚇蠻書:帶有恐嚇性質的國書 ,這裏指日本脅迫琉球的文書。
  • 維新:這裏指日本明治維新。
  • 二百餘藩:日本明治維新前的衆多藩國。
  • 錫宴:賜宴。錫(cì ),通「賜」。
  • 鋒車: 疾馳的驛車。
  • 廢藩夷九縣:指日本廢除琉球藩,將其設爲沖繩縣。
  • 檻車:囚車。
  • 北轅:向北行駛的車子,指被遷徙。
  • 鬼界:這裏形容琉球在日本壓迫下如處鬼蜮的困境。
  • 御溝:宮廷中的溝渠。
  • 丹書:古代特權階層享受特殊待遇的憑證。
  • 紫泥封:古人用泥封書信,泥上加蓋印璽,皇帝詔書則用紫泥,此處指空有封印。
  • 簪纓:代指官吏的服飾,後引申指官職或官宦世家 。
  • 秦衣服:可能指保持傳統服飾樣式 。
  • 東川西川:這裏泛指琉球各地。
  • 稠父宋父:可能是琉球的父老之類。
  • 鴝鵒(qú yù ):鳥名,俗稱八哥 。
  • 興滅:復興滅亡的國家。
  • 翼九宗:幫助衆多宗親恢復權益。
  • 賜姓:帝王賜給姓氏。
  • 殷七族:歷史上商朝滅亡後被分封的七大族,這裏指琉球原有王室等家族。
  • 逋逃(bū táo):逃亡。
  • 北辰:北極星,比喻朝廷。
  • 氈裘大長:可能指外國的首領 。
  • 疆臣:指地方督撫等官員。

翻譯

白髮蒼蒼的老臣靠着牆壁哭泣,髮髻傾斜歪插着簪子,在悽慘的夜晚中獨自哀傷。他感嘆自己飄零如水上浮萍,成爲失去國家的人,細細訴說着琉球的興衰變遷,追溯這一切命運的跌宕。

琉球王室傳承自久遠的年代,在海上如一條蜿蜒的脈絡延續。雖說國土渺小如彈丸之地,卻歷經朝代更替傳承了七百年。

大明朝的天子高高在上如在雲端,天子的詔書如從天而降的黃色紙張。琉球接到遙遠傳來的印綬,幸運地沒有像被拋棄的珠崖一樣,得以保存衣冠傳統。

朝廷派出使節,如明亮的星星照耀着九州大地。冊封琉球國君爲中山王,琉球只是個小小的藩國。使節手持珍貴的符節,威風凜凜地抵達這片遙遠的土地。

從此琉球按時進貢各種特產,人們還傳頌着琉球的蠶繭如甕一般大。當地的首領子弟還進入學館求學並且求取經書,而天朝皇帝也恩賜賞賜財物並安排他們回國。

那時琉球國勢還算強盛,日本當時還只是被封爲異姓王。然而僅僅過了一段時間,日本的野心膨脹。

日本的侵略者突然發難,傲慢地認爲琉球這彈丸之地應歸他們所有。無理索要各種貢物,還出兵吞併弱國,發動戰爭進攻琉球。

日本如貪婪的鯨魚在海上橫行霸道,氣勢囂張至極。很快,琉球就豎起了降旗。官員們撤離,國王無奈投降,昔日高高在上的藩王如今成了階下囚。

琉球人像縮頭縮腦的膽小者,生命岌岌可危。猶如籠中的鳥兒只求能保住性命,想以屈辱的誓約來求得生機。

歸來後只能割讓土地,還得年年向日本繳納租稅。雖然名義上已經歸附,編入所謂的「歸漢裏」,但因畏懼日本的淫威,始終得聽從日本那充滿威脅的文書。

一個國家從此要向兩位主子稱臣,夾在中間勉爲其難地生存。一會兒稱臣,一會兒稱侄,表面上還得和日本稱兄道弟,對中國依附着,對日本也小心翼翼,像對待父親和兄長一樣。

一旦日本明治維新局勢大變,國內二百多個藩國一起變革制度。琉球就如同即將傾覆的鳥巢裏的鳥蛋,即便想保住國家也有諸多顧忌,投鼠忌器而無法反抗。

日本剛剛還在公堂宴請琉球藩臣,轉眼間疾馳的驛車就去傳達降王的消息。剛剛還說遵守和約友好相處,轉眼就廢除琉球藩,將其變成日本的沖繩縣。

唉,可憐的國君被裝進囚車帶走,整個家族被遷徙北方,又能向誰去傾訴這悲慘的遭遇?明明知道如今處境如同處於鬼界,遠不如從前,曾經尚有些骨氣的琉球,如今也如被嚇破膽的老鼠。

宮中的溝渠水緩緩流淌,水中飄出的花枝鮮豔如蝴蝶般紅。雖然宮殿上還掛着昔日天朝頒發的丹書,金印也用紫泥密封着,但都已失去意義。
迎恩亭下香蕉樹的樹蔭依舊覆蓋着,可在此處相逢的琉球老人們只能暗自哭泣。再也看不到大漢王朝官員那威嚴的儀仗,雖然穿着依舊類似古時的服飾,但國家卻已經面目全非。 琉球各地如同聽到杜鵑啼血般悲哀,老人們傷心哭泣。恢復國家、庇護宗親已無法實現,雖曾有過賜姓的榮耀如今也虛空一場。
有多少人在戰亂中冒險逃亡,又有多少次流離失所中呼號求救?可惜北京朝廷離得太遠,聽不到琉球的呼聲。即便東海乾枯,國家也難以恢復舊時模樣。
外國首領來居中調處,可這些空洞的言辭又能有什麼實際的幫助?只剩下琉球爲那些可憐的難民擔憂,地方官員每年爲此而上奏朝廷。

賞析

這首詩是黃遵憲所寫的關於琉球歷史變遷的長詩,具有深刻的歷史紀實與情感表達。

從歷史角度看,它詳細地描繪了琉球從作爲中國藩屬國時期的繁榮、與中國的友好往來,到逐漸受到日本侵略、壓迫直至最終被日本吞併的全過程,是一部生動的琉球命運史。詩中清晰呈現出琉球在不同時期與中國、日本的複雜關係,爲研究琉球歷史以及晚清國際關係提供了鮮活的文學史實資料。

從情感表達上,全詩字裏行間飽含悲憤之情,對琉球人民遭受侵略、國家覆滅的悲慘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通過對老臣哭泣、百姓流離等場景的描寫,將這種傷痛之感刻畫得淋漓盡致,如「白頭老臣倚牆哭,頹髻斜簪夜慘綠」,開篇就營造出悽慘的氛圍。同時也對日本侵略者的蠻橫、貪婪給予了嚴厲的批判與譴責,如「黑麪小猴投袂起,謂是區區應餘畀」運用形象貶損性詞語描繪日本的無理行徑。

藝術表現上,整首詩敘事清晰流暢,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條理分明。並且運用了大量的典故、比喻等修辭手法,如「鯨鯢橫肆氣吞舟」將日本比作兇猛的鯨魚,生動展現其侵略時的囂張氣焰;多處用歷史故事和典故暗喻琉球的命運,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內涵。使這首詩不僅具有歷史價值,更彰顯出文學上的感染力與藝術魅力 。

黃遵憲

黃遵憲

黃遵憲(1848年4月27日-1905年3月28日)漢族客家人,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清朝詩人,外交家、政治家、教育家。 黃遵憲出生於廣東嘉應州,1876年中舉人,歷充師日參贊、舊金山總領事、駐英參贊、新加坡總領事,戊戌變法期間署湖南按察使,助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工詩,喜以新事物熔鑄入詩,有“詩界革新導師”之稱。黃遵憲的作品有《人境廬詩草》、《日本國誌》、《日本雜事詩》等。被譽爲“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 ► 839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