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拼音
名句
譯文
少年時一股俠氣,結交各大都市的豪雄之士。待人真誠,肝膽照人,遇到不平之事,便會怒髮衝冠,具有強烈的正義感。站立而談,生死與共,一諾千金。我們推崇的是出衆的勇敢,狂放不羈傲視他人。輕車簇擁聯鑣馳逐,出遊京郊。在酒店裏豪飲,酒罈浮現出誘人的春色,我們像長鯨和垂虹那樣飲酒,頃刻即幹。間或帶着鷹犬去打獵,霎那間便蕩平了狡兔的巢穴。雖然歡快,可惜時間太過短促。
就像盧生的黃梁一夢,很快就離開京城。駕孤舟飄流於水中,唯有明月相伴。散職侍從官品位卑微,事多繁忙,情懷愁苦。陷入了污濁的官場仕途,擔任了繁重的文書事務工作。像我這樣成千上萬的武官,都被支派到地方上去打雜,勞碌於文書案牘,不能殺敵疆場、建功立業。笳鼓敲響了,漁陽之兵亂起來了,戰爭爆發了,想我這悲憤的老兵啊,卻無路請纓,不能爲國禦敵,生擒西夏酋帥,就連隨身的寶劍也在秋風中發出憤怒的吼聲。悵恨自己極不得志,只能滿懷惆悵遊山臨水,撫琴寄情,目送歸鴻。
注釋
五都:泛指北宋的各大城市。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句:化用李白「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及李益「俠氣五都少」詩句。
一諾千金:喩一言旣出,駟馬難追,諾言極爲可靠。語出《史記·季布列傳》引楚人諺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
蓋:車蓋,代指車。
飛:飛馳的馬。鞚(kòng):有嚼口的馬絡頭。
斗(dǒu)城:漢長安故城,這裏借指汴京。
嗾(sǒu):指使犬的聲音。
冗(rǒng)從:散職侍從官。
倥偬(kǒngzǒng):事多、繁忙。
鶡弁(hébiàn):本義指武將的官帽,指武官。
笳鼓:都是軍樂器。
漁陽:安祿山起兵叛亂之地。此指侵擾北宋的少數民族發動了戰爭。
七絃桐:即七絃琴。桐木是製琴的最佳材料,故以「桐」代「琴」。
序
此詞上闋落筆先從追憶作者在東京度過的六、七年倜儻逸群的俠少生活寫起,「俠」、「雄」二字總攝下文,接寫豪俠們的「俠」、「雄」品格,勇敢正義,慷慨豪爽,再寫豪俠們「俠」、「雄」的具體行藏,馳逐、射獵、豪飲,過著快樂的生活。上闋有點有染,虛實相間地嚮讀者展示了一幅弓刀武俠的生動畫卷。換頭緊承「樂匆匆」三字,用「似黃梁夢」四字轉折文意、變換情緒,鋒芒直指埋沒扼殺人才的封建統治階級。「笳鼓動」以下六句,是全詞的高潮,極寫報國無門的悲憤,愛國之情,感人至深。最後三句,變激烈爲凄凉,寫理想破滅的悲哀。全詞風格蒼凉悲壯,感情充沛,敍事、議論、抒情結合緊密,抒發了作者報國無門、憂國憂民的情懷。
賞析
此詞上闋回憶靑少年時期在京城的任俠生活。「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是對這段生活的總括。以下分兩層來寫:「肝膽洞,……矜豪縱」是一層,著重寫少年武士們性格的「俠」。他們意氣相投,肝膽相照,三言兩語,即成生死之交;他們正義在胸,在邪惡面前,敢於裂眦聳發,無所畏懼;他們重義輕財,一諾千金;他們推崇勇敢,以豪俠縱氣爲尙。這些都從道德品質、作人準則上刻劃了一班少年武士的精神面貌。由於選取了典型細節:「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等,寫得有聲有色,幷不空泛。「輕蓋擁,……狡穴空」是又一層,側重描寫少年武士們日常行爲上的「雄」。他們駕輕車,騎駿馬,呼朋喚友,活躍在京城內外。斗城:漢代長安按南斗,北斗形狀建造,故名;此指北宋東京。他們隨時豪飲於酒肆,且酒量極大,如長虹吸海。「春色」此處指酒。有時,他們又攜帶弓箭,「呼鷹嗾犬」,到郊外射獵,各種野獸的巢穴頓時搜捕一空。武藝高強,更襯託出他們的雄壯豪健。這兩層互相映襯,寫品行的「俠」寓含著行爲的「雄」,而寫行爲的「雄」時又體現了性情的「俠」,非自身經歷難寫得如此眞切傳神。筆法上極盡鋪敍,如數家珍,接著僅用「樂匆匆」三字即輕輕收束上闋,賀鑄不愧大手筆。
下闋開頭「似黃梁夢」過渡自然。旣承接了上闋對過去的回憶,又把思緒從過去拉回到今天的現實中來。過去的生活雖快樂,然過於匆匆,如夢一樣短暫。離開京城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已是中年,自己的境況又不如意。長期擔任相當漢代冗從的低微官職,爲了生存,孤舟飄泊,只有明月相伴。歲月倥偬,卻像落入囚籠的雄鷹,一籌莫展。每天衹能做些案頭打雜的粗活,其保家衛國的壯志,建立奇功的才能完全被埋沒了。而且像這樣鬱鬱不得志的下層武官幷非詞人一箇,「鶡弁如雲眾」。這就找出了造成這種現象的社會原因,指責了浪費人才、重文輕武的北宋當權者。「笳鼓動,漁陽弄」,點明宋朝正面臨邊關危機。「思悲翁」,一語雙關;旣是漢代有關戰事的樂曲名,又是詞人自稱。四十歲不到,他卻感到自己老了,一箇「思」字,寫盡了對自己被迫半生虛度、寸功未立的感慨。當年交結豪傑、志薄雲天的少年武士,如今鋭氣已銷磨許多,然而也成熟許多。其內心深處仍蘊藏著報國壯志,連身上的佩劍也在西風中發出怒吼。然而,在一派主和的政治環境中,他「請長纓,繫取天驕種」的心願衹能落空。不是「不請」,而是「不能請」,或「請而不用」。於是詞人衹有滿懷悲憤,恨恨地登山臨水,將憂思寄於琴弦,把壯志託付給遠去的鴻雁。詞人的萬千感慨都寄託在這有聲的琴韻和無聲的目光之中了,其哀、其憤非常幽深。因爲這是一箇憂國憂民、報國無門的志士的無奈與悲憤,這是那箇時代的悲哀。
此詞塑造的遊俠壯士形象,在唐詩中屢見不鮮,但在宋詞中則是前所未有的。此詞第一次出現了一箇思欲報國而請纓無路的「奇男子」形象,是宋詞中最早出現的眞正稱得上抨擊投降派、歌頌殺敵將士的愛國詩篇,起到了上繼蘇詞、下啓南宋愛國詞的過渡作用。
全詞風格蒼凉悲壯,敍事、議論、抒情結合緊密,筆力雄健勁拔,神采飛揚,而且格律謹嚴,句短韻密,激越的聲情在跳蕩的旋律中得到體現,兩者臻於完美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