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
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
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拼音
名句
譯文
蓼花紅豔繁簇,蘆葉衰黃零亂,夜深了,白露剛剛降下來。秋高雲淡,境界空闊,楚江一片清澈。一個人乘着孤單的小船,優哉遊哉地駛過煙霧迷離的沙岸小洲。垂釣江中,懸着細鉤的絲線,慢慢地從水中拉起,倒映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牽動起來了。
當小船行在水上的時候,不時地吹着橫笛,有清風明月相伴,已忘卻了人與自然的區別。任憑人家笑我如泛梗飄萍的生涯。酒剛喝過不妨醉臥,世間的煩勞之事,雖有耳朵又何必去聽?秋江風靜,水波不興,儘管太陽高高升起,我還躺在枕上,酒意剛醒。
注釋
滿庭芳:詞牌名。雙調九十五字,前片四平韻,後片五平韻。又有「滿庭霜」「鎖陽臺」等別名。
紅蓼(liǎo):草名。蓼的一種。多生水邊,花呈淡紅色。唐·杜牧《歙州盧中丞見惠名醞》詩:「猶念悲秋更分賜,夾溪紅蓼映風蒲。」
玉露初零:白露開始下降。玉露,指秋露。二十四節氣中的「白露」在農曆初秋上旬,此指「白露」前後。
霽天:晴朗的天空。唐·宋之問《玩郡齋海榴》詩:「澤國韶氣早,開簾延霽天。」
楚江:楚境內的長江。唐·李白《望天門山》詩:「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迴。」
煙渚:霧氣籠罩的洲渚。唐·孟浩然《宿建德江》詩:「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沙汀:水邊或水中的平沙地。南朝梁·江淹《靈丘竹賦》:「鬱春華於石岸,赩夏彩於沙汀。」
皓月:猶明月。南朝宋謝莊《月賦》:「情紆軫其何託,愬皓月而長歌。」
忘形:不拘形跡。指超然物外,忘了自己的形體。《莊子·讓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生涯:生活。北周·庾信《謝趙王賚絲布等啓》:「望外之恩,實符大賚;非常之錫,乃溢生涯。」
泛梗飄萍:喻生活漂泊不定。《戰國策·齊策三》:「有土偶人與桃梗相與語。桃梗謂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爲人,至歲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則汝殘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則復西岸耳。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爲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者將何如耳。』」後因以「泛梗」喻漂泊。
塵勞事:佛家語。謂擾亂身心的俗事。《圓覺經疏鈔》:「塵是六塵,勞謂勞倦,由塵成勞,故名『塵勞』。」
序
《滿庭芳·紅蓼花繁》是宋代詞人秦觀創作的一首詞。此詞當作於北宋紹聖四年(公元1097年)秦觀謫處郴州(今屬湖南)時。上闋側重寫景,描繪楚江月夜獨鉤的情景,猶如一幅清江月夜獨釣圖;下闋側重寫人,寫楚江月夜獨醉之事,着意刻畫具有鮮明個性的形象。全詞如詩如畫,淡素雅潔,清麗恬靜,含蓄蘊藉,耐人尋味。
賞析
詞作上闋寫楚江垂釣,猶如一幅清江月夜獨釣圖。「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寫蓼花盛開,蘆葉凋零,對仗工穩,色彩明麗。「夜深玉露初零」一句,點明季節和時間。作者選取了三種最能表現秋江夜色的典型景物,透過設色的明與暗,造境的野而幽,烘托出江邊的悽清氣氛。這是寫地上所見。
接着再對秋夜江天作大筆的渲染。「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秋高雲淡,水天一色,境界闊大,雖其間有敗蘆殘葦雜處其間(這正所以成其爲秋景),卻並不怎樣令人感慨興悲。開頭五句全是寫景,似乎完全不夾雜人的感情,但「一切景語皆情語」,秦觀所作的這種景語,與他所要抒發的感情水乳交融,從而收到借景抒情的藝術效果。
「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轉入情事的抒寫。小艇、孤篷,又是獨棹——船上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樣景況應該說夠寂寞了吧。可是這位獨棹孤舟的人,卻是悠哉悠哉地駛過煙霧迷離的沙岸小洲。這裏詞人透過表達特定情境的「獨」、「孤」、「小」和「悠悠」等字,把一件本是江中盪舟的極平常事,不僅寫得曳生姿,而且充分表達出此刻他的生活情趣。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孤篷小艇」停了下來,接着道「金鉤細,細綸慢卷,牽動一潭星」。他垂釣江中,懸着細鉤的絲線,慢慢的從水中拉起,倒映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牽動起來了。「慢卷」,表明垂釣時的閒裕,與「悠悠過」綰合。而收卷釣絲後泛起水面漣漪,向外擴展,使一派水面上倒映的星光動盪不已,十分美妙。秦觀《臨江仙·千里瀟湘挼藍浦》詞裏也有「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之句,寫的是夜泊瀟湘浦口,月高風定,秋水澄藍,水不動,星亦不動,如浸水中,一片靜景,與此詞的絲綸垂釣,「牽動一潭星」的以動寫靜,各擅其妙,可謂善寫水中星影者。上闋有景物有情事,景物和情事的搭配,表現出泛江垂釣者的悠然自得情趣。
過闋三句是上闋結尾三句情事的繼續,只不過不再是垂釣,而是吹笛了。「時時橫短笛」,看來當天夜晚,當小船悠悠地水面漂動時,當「絲綸慢卷」後,他曾不止一次地吹過短笛。寂寞秋江之上,當他吹笛發出悠揚之聲的時候,他覺得陪伴着自己的有「清風皓月」,彼此都脫略形跡,忘卻你我的區別,物我一體。這幾句,寫出了詞人此刻的怡然自得,更寫出了他的恬淡情懷,或者還微微夾雜一些兒感慨吧,所以逼出來下面似達觀似鬱結的一句:「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秦觀早年一度漫遊,過的是「泛梗飄萍」的生涯。不過詞人說「任人笑」,表明自己並不在乎;不僅不在乎,還要「飲罷」而「醉臥」,因爲對於世間煩惱擾心的種種不如意事,有耳朵也不會去聽了,正所謂「塵勞事有耳誰聽」。
最後三句,「飲罷」「醉臥」之後,一枕沉酣,直到天明。秋江風靜,水波不興,人已忘掉塵世間一切煩惱,儘管太陽高高升起,他還躺在枕上,酒意剛醒。只有通過醉酒,才能置「塵勞事」於不顧,這表明他在內心深處,仍存在着矛盾和痛苦,因此須藉助飲酒麻痹自己的心靈。
全詞先寫景,後寫人,寫景則着意描寫特殊環境,寫人則着重描寫個性形象。如此層層寫來,精心點染,細緻描繪,一個特殊環境中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一幅生動的楚江月夜獨釣而又獨飲醉臥的畫面,清楚地呈現讀者面前,從而使人們感受到詞人看似然、坦然,實際上鬱積着不平和憤懣的心情。
這首詞,頗受東坡文風的影響。只是,東坡可以無畏「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滄桑孤獨,可以做到「何妨吟嘯且徐行」的瀟灑無礙,而這些在少遊的生命中,卻只是一枕黃粱,雞鳴之後,繁華酒醒,斯人不僅依舊寂寞,更無故添了些許斷腸相思。如果說,東坡詞超脫曠達,讓人心嚮往之。那麼,少遊詞則是柔婉淒涼,不知不覺中沁入人的心脾。兩者各有各的好處,畢竟少遊和東坡的心性,一個在雲,一個在水,相隔太遠。

秦觀
秦觀,字少游、太虛,號淮海居士,揚州高郵(今屬江蘇)人。北宋詞人,“蘇門四學士”之一。宋神宗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進士,官至秘書省正,國史院編修官。新黨執政時被排擠,北宋紹聖初年,秦觀被貶爲杭州通判,再貶監處州(浙江麗水)酒稅,又遠徙郴州(湖南郴縣),編管橫州,又徙雷州。宋徽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放還,卒於藤州(今廣西藤縣)。秦觀詞多寫男女愛情和身世感傷,風格輕婉秀麗,受歐陽修、柳永影響,是婉約詞的代表作家之一,《宋史》評爲“文麗而思深”;敖陶孫《詩評》說:“秦少游如時女遊春,終傷婉弱。”秦觀亦有詩才,但被自己的詞名所掩,另一方面同時代的詩人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的表現更突出,以至於“詩名殊不藉藉”。秦觀與張耒、晁補之、黃庭堅幷稱“蘇門四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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