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都後宮私寄侯公子書

明 · 李香君

落花無主，妾所深悲。飛絮依人，妾所深恥。自君遠赴汴梁，屈指流光，梅開二度矣。日與母氏相依，未下胡梯一步。方冀重來崔護，人面相逢；前度劉郎，天台再到。而乃音乖黃犬，卜殘燈畔金錢；信杳青鸞，盼斷天邊明月。已焉哉！悲莫悲於生別離。妾之處境，亦如李後主所云“終日以眼淚洗面”而已。比聞燕京戒嚴，君後下殿，龍友（即楊文驄）偶來過訪，妾探詢音耗，渠惟望北涕零，哽無一語。嗚呼！花殘月缺，望夫方深化石之嗟；地坼天崩，神州忽抱陸沈之痛。由甲申迄乙酉，此數月中，烽煙蔽日，鼙鼓震空。南都君臣，遭此奇變，意必存包胥哭楚之心，子房復韓之志。臥薪嚐膽，敵愾同仇。不謂正位以後，馬入閣，阮巡江，虎狼雜進，貓鼠同眠。翻三朝之舊案，黨禍重興；投一網於諸賢，蔓抄殆遍。而妾以卻奩夙恨，幾蹈飛災。所幸龍友一力斡旋，方免欽提勘問。然猶逼充樂部，供奉掖庭，奏新聲於玉樹春風，歌燕子之箋；葉雅調於紅牙夜月，譜春燈之曲。嗟嗟！天子無愁，相臣有度。此妾言之而傷心，公子聞之而疾首者也。雖然，我躬不閱，遑恤其它。睹星河之耿耿，永巷如年；聽鐘鼓之遲遲，良宵未曙。花真獨活，何時再鬥芳菲？草是寄生，惟有相依形影。乃有蘇髯（即昆生）幼弟，柳老（即敬亭）疏宗，同爲菊部之儔，共隸梨園之隊。哀妾無告，憫妾可憐，願傳紅葉之書，慨作黃衫之客。噫！佳人雖屬沙吒利，義士今逢古押衙。患難知己，妾真感激涕零矣。遠望中州，神飛左右；未裁素紙，若有千言。及拂紅箋，竟無一字；迴轉柔腸，寸寸欲折。附寄素扇香囊，並玉玦金鈿各一。籲！桃花豔褪，血痕豈化胭脂？豆蔻香銷，手澤尚含蘭麝。妾之志固如玉玦，未卜公子之志能似金鈿否也？宏光二月，香君手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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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 「南都」：明朝南京。
• 「侯公子」：侯方域。
• 「李香君」：秦淮名妓。
• 「卻奩」：退還妝奩。
• 「斡（wò）旋」：周旋，調解。
• 「遑（huáng）恤」：哪裏顧得上憂慮。

翻譯

落花沒有主人，這是我深深悲傷的事。飛絮依靠他人，這是我深深認爲恥辱的事。自從您遠去汴梁，屈指算來時光流逝，梅花已經開了兩次。我每天與母親相依爲命，沒有下過胡梯一步。正期盼着您如崔護重來，能再相逢；如同前度劉郎，能再來天台。然而卻音信如同黃犬一樣稀少，在殘燈下占卜金錢也沒消息；青鸞傳信也杳無音信，盼斷天邊明月也不得信。罷了罷了！悲傷沒有比生離更悲傷的。我如今的處境，也正如李後主所說「整天用眼淚洗面」罷了。最近聽說燕京戒嚴，您後來入朝，龍友（即楊文驄）偶爾前來拜訪，我探詢消息，他只望着北方流淚，哽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哎呀！花殘月亮也殘缺，盼夫的我正深深嘆息要變成望夫石；天地崩裂，神州忽然遭受淪陷之痛。從甲申到乙酉，這幾個月中，烽火遮蔽太陽，戰鼓震動天空。南都的君臣，遭遇這樣的奇變，心想一定會有申包胥哭楚那樣的忠心，有子房復國那樣的志向。臥薪嚐膽，同仇敵愾。沒想到即位之後，馬某人進入內閣，阮某人去巡江，虎狼混雜進來，如同貓鼠一起睡覺。翻出前朝的舊案件，黨禍又重新興起；佈置大網來捉拿各位賢臣，牽連幾乎遍佈。而我因爲退還妝奩的舊日怨恨，差點遭遇飛來橫禍。所幸龍友竭力周旋，才免去被逮捕審訊。然而還是逼迫充入樂部，在宮廷中供奉，在玉樹春風中演奏新聲，唱着燕子箋；在紅牙夜月下調和雅調，譜寫春燈曲。哎呀！天子沒有憂愁，宰相有尺度。這是我說起來就傷心，您聽了就痛心的事。即使這樣，我自己都不能照顧好自己，哪裏顧得上其他。看着耿耿星河，深巷中時間漫長如年；聽着遲遲鐘鼓，美好的夜晚還沒天亮。花兒真是孤獨地開着，什麼時候能再次爭豔？草是寄生的，只有相依爲命的影子。竟然有蘇髯（即昆生）的小弟，柳老（即敬亭）的遠宗，同樣是菊部的同伴，共同隸屬於梨園的隊伍。爲我這個可憐無助的女子悲哀，憐憫我，願意傳遞紅葉之書，慷慨地做黃衫客那樣的義士。唉！佳人雖屬於沙吒利，義士現今卻逢上了古押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