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鮮長在,矧伊愁苦纏。
市朝淒舊人,驟驥感悲泉。
明旦非今日,歳暮余何言。
素顏斂光潤,白髮一已繁。
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
嚮夕長風起,寒雲沒西山;
厲厲氣遂嚴,紛紛飛鳥還。
民生鮮常在,矧伊愁苦纏。
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
窮通靡攸慮,憔悴由化遷。
撫己有深懷,履運增慨然。
拼音
譯文
朝廷舊人死散令人悲傷,時光匆匆而爲日落感嘆。
明朝升起已非今日太陽,年歳已暮我又能有何言!
平日容顏已收斂起光潤,並且早已見白髮更增添。
秦穆公言談真可稱迂闊,人老怎能說膂力未耗散?
傍晚來臨颳起陣陣長風,衹見層層寒雲籠罩西山。
冽冽寒氣吹來越來越冷,那飛鳥也已經紛紛回還。
人生本來很少能夠長壽,何況常常會被愁苦糾纏。
屢缺清酒常常無酒可飲,而無從快樂在今時此年。
窮困顯達本來不去考慮,容顏憔悴聽任自然變遷。
時常自問很有深刻感慨,逢到歳終又添一重傷感。
注釋
歳暮:指除夕。
常侍:是常在皇帝左右侍候的官職。東漢末有箇十常侍之亂,那些人都是宦官,到魏晉的時候,中常侍和散騎(皇帝的騎從)合稱散騎常侍,這時候是正式的官職了,不再是宦官擔任,它的主要職責是顧問、諷諫一類。
張常侍:王叔岷本説是張野,袁行霈、龔斌、魏正申等認爲是張詮。
市朝:本指人眾會集之處,這裏指朝廷官府。《華陽國志》:「京師,天下之市朝也。」陶淵明《感士不遇賦》:「閻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
凄:悲。
舊人:有雙關意,一指亡故之人,一指仕晉僚臣。
驟驥(jì):疾奔的千里馬,這裏指迅速運行的太陽。
悲泉:日落之處。《淮南子·天文訓》:「(日)至於悲泉,愛止其女,愛息其馬。」
「驟驥感悲泉」句:説人生易逝,光陰迅速。
旦:早晨。
何言:有什麽話好説。
素顔:謂臉色蒼白。
斂(liǎn)光潤:收斂起光澤,指面容憔悴,沒有光澤。
一:語助詞、無義。
繁:多。
闊:迂闊。
秦穆:即秦穆公,秦國的國君。
旅力,即體力。旅,同「膂(lǚ)」,脊梁骨。
愆(qiān):喪失。
「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句:反用《尙書》典故。《尙書·秦誓》記秦穆公説:「番番(pópó)良士,旅力旣愆,我尙有之。」(番番:同「皤皤」,白髮貌)是説頭髮花白的將士,已經喪失了體力,而我尙有力。這裏反用其意,是説年老衰弱,體力怎能不喪失呢?所以説秦穆之談爲迂闊。
向夕:將近傍晚。
長風:猶「強風」。
沒:湮沒,遮蓋。
冽(liè)冽:一作「厲厲」,形容寒冷的樣子。
嚴:重。
鮮(xiǎn):少。
矧(shěn)況且。
伊:語助詞,無義。
屢闕(quē):經常缺。闕:同「缺」。
清酤(gū):指酒。
窮通:窮困與通達。
靡(mǐ):無。
攸(yōu):所。
憔悴:面色黃瘦。這裏指衰老。
由化遷:聽隨大自然的變遷,
深懷:深刻的感懷。
撫己:檢點自己,回顧自身。
履(lǚ)運:指逢年過節之時。
慨然:感慨、感嘆的樣子。
序
《歳暮和張常侍》是晉宋之際文學家陶淵明創作的一首五言詩。此詩以雙關的筆法,從歳暮著筆,將市朝的變化、風雲的嚴厲,同歳暮的凄冷、暮年的悲傷融爲一處,使全詩籠罩著濃重的悲凉感傷的氣氛。全詩不僅抒發了詩人窮困愁苦、憔悴悲慨的「深懷」,而且深刻地寄託著對行將易代的憂慮與悲憤。
賞析
題目中的「歳暮」,點明寫作時間,是在年底。結合詩中的「明旦非今日」來看,是説到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所以這裏的「歳暮」解釋爲除夕。在除夕這一天,寫了這首唱和詩給張常侍。這是字面的意思。這首詩涉及到時政方面的問題,「歳暮」二字可能還有其他暗指。
「市朝凄舊人,驟驥感悲泉」。這兩句是對於時光流逝的感慨,用現在的話説就是,「凄市朝舊人,感驟驥悲泉」。凄是悲戚,爲市朝舊人而悲戚。市朝和舊人,這兩箇詞需要解釋一下。先説「市朝」。《歸園田居》中「一世異朝市」,市朝和朝市,意思相同。市是集市,朝是官場,兩字合在一起,泛指人世。親朋故舊的逝去或離散是讓人悲戚的事情。舊人指的是亡故之人,或離或逝。第二句,驟驥感悲泉,這裏有典故。驟驥是快馬,悲泉是傳説中的一箇地名,日落的地方。《淮南子》裏記載,羲和駕著快馬拉著太陽每天由東到西,到達悲泉這箇地方的時候,就讓快馬停下來。這裏説的是,人世代謝、時光流逝,是令人悲傷的事情。而明天就將是新的一天了,現在,我還有什麽話可説的呢?「明旦非今日,歳暮余何言」,想到時光匆匆而過,明天就將是新的一年了,所以心裏很感慨。面對如此情境,我還賸下什麽呢?我無話可説了。
這是很激憤的話。現實情況就是這樣令人悲戚,令人感覺到無能爲力,所以是「余何言」,沒什麽話好説了。其實心裏有很多話想説。
「素顔斂光潤,白髮一已繁」,這兩句寫身體狀況。素顔代指人的臉。臉上沒有光澤,頭上滿是白髮。第二句中的「一」字放在句中,加強語氣的作用,無實義。從這兩句來看,上文所説的「歳暮」,除了指具體的時間之外,應該還有進入暮年、年老的意思。「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這裏有典故。《尙書·秦誓》裏説,「番番良士,旅力旣愆,我尙有之」。這段話的意思在孫星衍的《尙書今古文注疏》這本書中,有很詳細的注疏,綜合如下:番的讀音,婆,字寫作「皤」。皤,白頭貌,頭髮白了。良是善,良士在這裏代指將士。將士們的頭髮都白了。旅力旣愆的「愆」是失掉、喪失。什麽已經喪失了?旅力。旅,通「膂」,有个詞叫「膂力」,就是體力的意思。將士們頭發白了,體力也喪失了,而「我尙有之」。這是秦穆公説的,説他還有的是體力。陶淵明不同意。這兩句詩就説,年紀大了,體力怎麽可能不衰退呢,秦穆公的言論眞是迂腐。闊是迂闊、不切實際。
「民生鮮常在,矧伊愁苦纏」。矧伊,矧是況且的意思,伊是語氣助詞,放在句中無實義。苦纏,是被困苦所糾纏,即上面提到的年老體衰、歳暮嚴寒等內外交困。這裏的「民生」解釋爲「人生」,和現在「國計民生」的槪念不同。人的生命不可能一直存在,也就是説,人生是短暫的,何況還有這些困苦糾纏著。「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清酤指酒。現在經常沒有酒喝,再不會像當年那麽快樂了。屢闕,説明次數很多,是經常性的。陶淵明隱居後,尤其是到了晚年,是窮且多病。沒有酒喝的情況,在他的其他詩篇中很常見。比如《九日閑居》,裏面有箇序,就説「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意思是説,重陽節的時候,園子裏菊花盛開,而此時手邊卻無酒可飲。這裏的「至」,也隱隱有所指。綜合蕭統的《陶淵明傳》以及陶淵明《飲酒二十首》等,陶淵明退隱之後,有不少人會不時的送酒給他喝。所以説是「當年」。想當年,經常有酒可飲是如此快樂,而如今卻沒有了。那麽這个「至」,或可以解釋爲,不僅是酒沒了,連來往的人也少了。
「窮通靡攸慮,憔悴由化遷」。這裏出現了轉折。前面講到,人生這麽短暫,而如今是年老體衰、歳暮嚴寒、無酒可飲等等,是一直在描述困苦的情況;到了這裏,説窮困與通達,沒有什麽好顧慮的,就讓它順其自然吧。由此可知,這裏的轉折,衹是詩意方面的轉折,在陶淵明自身,這是他一貫的人生態度,是那種任眞的、通達的人生觀,任其自然,不爭不搶。靡攸慮,意思是沒有所顧慮的。攸是所,「性命攸關」是説和性命所關係的事情。「憔悴」二字,和上文「素顔斂光潤」二句相呼應,強調形勢的衰敗。化是運化,自然的變化。陶淵明的詩文中,提到「化」或「運」的次數非常多。
結尾兩句,「撫己有深懷,履運增慨然」。字面的意思是:撫己是檢點自己,回想自己的平生遭際,不免深有感懷。履,作動詞講,意思是踩到、到達。履運指的是在這箇歳暮時候。如今又是歳暮,更增添了無盡的感慨。可見陶淵明心裏有不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