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杖肆遊從,淹留忘宵晨。
遊好非久長,一遇盡殷勤。
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爲親。
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
負杖肆遊從,淹留忘宵晨。
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
未謂事已及,興言在茲春。
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
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爲因。
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
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
拼音
譯文
殷景仁原先任江州晉安郡南府長史椽,因而住在潯陽。後來作太尉參軍,遷移全家東下。我作這首詩贈給他。
好友相交幷不久,一見如故意誠懇。
流連忘返對暢談,更加知心相親近。
去歲遷家至南村,你我短時爲近鄰。
持杖遊樂相伴從,隨興所至忘時辰。
仕隱地位自不同,我知早晚當離分。
不料離別已來到,動身就在此年春。
飄飄拂面西來風,悠悠離別東去雲。
千里山川相阻隔,再度相逢難有因。
賢才出仕能通達,江湖隱者多賤貧。
倘若有便相經過,勿望來看老友人。
注釋
殷晉安:即殷鐵,字景仁,陳郡長平(今河南省西華縣)人,累官至侍中、尙書僕射、中書令。
南府:晉安郡分設的南郡。
長史掾(yuàn):郡丞的書記。長史,郡丞;掾,掌書記之職。
因居潯陽:晉安郡地處偏僻的南端,殷景仁就把家小安置在潯陽(在今江西九江市)。
太尉:官名,指劉裕。
東下:由潯陽去建康,沿江東下。
遊好:謂交遊、相好。
盡:極。
殷勤:情意懇切深厚。
信宿:連宿兩夜。《左傳·莊公三年》有“一宿爲舍,再宿爲信,過信爲次”之句。《詩經·豳風·九罭):“公歸不復,於女(通‘汝’)信宿。”毛傳:“再宿曰信;宿猶處也。”亦兼有流連忘返之意。《水經注·江水二》:“流連信宿,不覺忘返。”
酬:應答、交談。
清話:猶清談,謂無世俗之談。
益復:更加。
去歲:指義熙六年(公元410年)。
南里:即南村。詩人於去歲遷居於此。
薄:句首助詞,無義。
少:短。
負杖:持杖。負,憑恃。
肆遊從:整箇身心都沉浸在遊從的快樂之中。肆,肆意、適意、縱情、任情;遊從,相伴而遊。
淹留:久留,指流連忘返。
忘宵晨:謂無宵無晨,不分晝夜,指終日逍遙遊樂,忘掉一切。宵:夜。
語默:説話與沉默,代指仕與隱。《周易·系辭》:“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
殊勢:地位不同。
乖分:分離。
未謂:沒有想到。謂,以爲。
事:指分離之事。
及:到、來臨。
興:起,動身。
言:語助詞,無義。
“未謂事已及,興言在茲春”句:沒有想到離別的事就來了,(您)在今年春天就動身。
“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句:比喩殷景仁的離去。
難爲因:難得有因由。因,因緣、機會。
“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爲因”句:難有機會在一起談笑了。
良才:指殷景仁。
江湖:指隱居於江湖。
賤貧:作者自指。
脫:倘或、假如。
念:盼望的意思。
存:存間、探望。
故人:老朋友,作者自指。
序
《與殷晉安別》是晉宋之際文學家陶淵明創作的一首五言詩。詩人與殷景仁是隱仕殊途,抱負不同,勢必要各奔前程。但二人在爲時不長的交往、遊從之間,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此詩著重表現了詩人對往日交情的留戀、依依惜別之情,以及詩人曠達的胸懷,充分體現了陶詩直率性格與平實語言的高度統一,人格美與藝術美的完好融合。
賞析
陶淵明的田園詩後之學者極其推崇津津樂道而於他的贈答酬和之作則所論甚少。其實,這類作品中,也有不少絢爛多姿、光彩奪目的佳篇,《與殷晉安別》便是其中的一首。
詩前小序點明此詩的寫作背景。開頭八句以直陳方法、追敍開式,交代了與殷晉安交往、比鄰的友誼。在寫交往的時候,“一”與“盡”相連,“信宿”與“益復”相應,充分展示了一見如故、日益親密的情景。殷晉安“口不談義,深達理體”(《宋書·殷景仁傳》),二人談話內容很可能與清凈閑適相關,而與功名利祿絶緣。
在寫比鄰的時候,先點明時間、地點,而後寫出朝夕相從的情景。義熙元年(公元405年)十一月,詩人辭去彭澤縣令,返回潯陽,耕於南畝。三年後,遭逢火災,“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經過兩年多的困頓苦楚,乃於義熙六年(公元410年)移居南裏之南村。殷陶兩人比鄰,自然倍加親密。一“肆”一“忘”,寫足了二人友情。詩從初次交往落墨,進而寫朝夕遊從,有別於一般送別詩開頭的或寫景,或抒情,或烘託環境氣氛,這是此詩的第一箇特點。
然而快樂總有到頭的時候,沒想到時間不長,殷又要作太尉參軍,而且就在這箇春天裏動身。兩人一箇歸隱,一箇昇遷,分離是必然的。於是筆鋒一轉,以直率的語言寫道:“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語默”者,仕隱也。《易·系辭》云:“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詩人運用這句成語,以表明二人意趣不同、處境不同。“殊勢”,是説對形勢的看法與處世的態度不一樣:陶淵明以世路險惡,視仕途爲“塵網”、“樊籠”而賦“歸去來”;殷晉安則“有當世之志”(《宋書·殷景仁傳》)。由此可見,“乖分”明寫交往上的分離,暗示人生道路上的分歧,用得何等準确,何等深厚,而又何等率眞。曰“知”曰“當”,説明分離是情理中事、預料中事,表現了詩人坦蕩的胸襟與質樸的詩風。事眞、意眞、情眞,正所謂“豪華落盡見眞淳”(元好問《論詩絶句》)者。臨別之際,不寫“天涯若比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勸慰,不寫“蕭蕭班馬鳴”(李白《送友人》)的依戀,也不寫“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的凄傷,而從“或默或語”著眼,闡明“殊勢”而“乖分”的自然之理,這又是一箇特點。
離別的時間終於到了,“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殷晉安移家東下,猶如天上行雲,隨著飄飄的西來風而悠悠東去,漸去漸遠,漸遠漸渺,終於消失在藍天盡頭。在這裏,詩人運用比興手法、對偶句式,爲讀者展現了一幅風馳雲飛圖,渲染了送別者的感情,增強了詩篇的藝術效果。此二句,與曹丕《雜詩》“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豐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到吳會”等句,在以雲行喩人之遠去這一點上,是相同的,而喩意大別。陶詩喩仕子行蹤之速,曹詩喩征夫周流之苦。鎔鑄前人詩句爲自己語言,抒發自己感情,而又不露痕迹,可算是這首詩的第三箇特點。
離別之事牽動離別之情:“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爲因。”殷晉安東下,一程山,一程水,千里迢迢,山川相隔。這一別,“相去悠且長”(《古詩·燭燭晨明月》)嘉會難遇,言笑無因,寄心浮雲,浮雲不還;移情清風,清風無知,詩人懷念之情,亦因之而溢於言表。這兩句承上,與“飄飄”二句配合在一起抒寫離別之情。
離別之情推及離別之理:“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這兩句照應“語默”,再次表明自己“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五柳先生傳》)的志趣。事實上,詩人幷非一開始就想高蹈塵外的,他自己曾説:“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擬古》之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在《讀史述·屈賈》中,他又説:“進德修業,將以及時。如彼稷契,孰不願之?”可見他希望能够做稷、契一類的人物,施展才能。但是,由於仕途的污濁,官場的庸俗,以及天下的多故,名士的少全,因而發出“田園將蕪胡不歸”(《歸去來辭》)的感嘆。梁啓超説:“古代作家能够在作品中把他的個性活現出來的,屈原以後,我便數陶淵明”(《陶淵明》)。
“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二句,其“脫”字乃假設之詞,詩人以之表希望意,盼望故人便時來訪。這不僅是對殷晉安的叮囑,也是自我眞情的吐露,更是勢殊而情深的表現。這一結尾,恰與開頭遙相呼應,看似平淡,但透過平淡,見出詩人至誠的內心世界。尤其是“故人”二字,把讀者的思想引導進入“信宿酬清話”“淹畱忘宵晨”的情境之中,言盡而意不盡,有如曲終而餘音裊裊,韻味無窮。
這首送別詩,沒有從送別入手,也沒有拘泥於“祖道帳飲”“折柳相贈”的慣例,而是別開生面地先寫交往,後寫分離,再寫希望,幷將它們串成一片行雲、一彎流水,使全詩珠聯玉貫。在寫分離的時候,在他人,也許要大寫離愁別苦,而詩人卻淡淡著墨,平平寫來,點明“語”與“默”、“良才”與“貧賤”的差異,從而使詩的內容超出了一般送別詩。但詩人幷沒有就“殊勢”作更具體的闡述,而在指出“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之後,急轉直下,以假設之詞、希望之意,倏然收住,詩人的全部眞實感情都融化在全詩中,展示在讀者面前。此詩強烈地表現出陶淵明詩歌的那種直率性格與平實語言的高度統一,人格美與藝術美的完好融合。
蘇軾對陶詩極其推崇,他説:“陶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與蘇轍書》)在屢遭貶謫後,尤慕其爲人而和其詩,《和陶與殷晉安別送昌化軍使張中》,便是諸多和陶中的一首。盡管由於陶、蘇處境不同,送別的對象不同,因而詩的內容、基調、情感,也都不同,但語言乃至結構的師承關係,卻十分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