歛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
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
露淒暄風息,氣澈天象明。
往鷰無遺影,來雁有餘聲。
酒能祛百慮,菊爲制頹齡。
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
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
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拼音
譯文
我閑居無事,頗喜“重九”這箇節名。秋菊滿園,想喝酒但沒有酒可喝,獨自空對著秋菊叢,因寫下此詩以寄託懷抱。
人生短促,憂思往往很多,可人們還是盼望成爲壽星。
日月依著季節來到,民間都喜歡重陽這好聽的節名。
露水出現了,暖風已經停息。空氣澄澈,日月星辰分外光明。
飛去的鷰子已不見蹤影,飛來的大雁縈繞著餘音。
衹有酒能驅除種種憂慮,衹有菊纔懂得益壽延齡。
茅草屋裏的清貧士,徒然看著時運的變更。
酒杯積灰,酒樽也感到羞恥;寒菊空自開放,也讓人難以爲情。
整整衣襟,獨自個悠然歌詠,深思遐想勾起了一片深情。
盤桓休憩本有很多歡樂,隱居鄉裏難道就無一事成!
注釋
愛重九之名:農歷九月九日爲重九;古人認爲九屬陽之數,故重九又稱重陽。“九”和“久”諧音,有活得長久之意,所以説“愛重九之名。”
醪(láo):汁滓混合的酒,即濁酒,今稱甜酒或醪糟。
靡(mǐ)由,即無來由,指無從飲酒。靡,無。
服:用,這裏轉爲欣賞之意。
九華:重九之花,即菊花。華,同“花”。
世短意常多:人生短促,憂思往往很多。這句本《古詩十九首》其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之意。
斯人:指人人。
樂久生:喜愛活得長久。
依辰至:依照季節到來。辰,指日、月的衷會點。《左傳·昭公七年》:“日月之會是謂辰。”
舉俗愛其名:整箇社會風俗都喜愛“重九”的名稱。魏文帝曹丕《九日與鍾繇書》説:“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爲陽數,而日月幷應,俗嘉其名,以爲宜於長久,故以享宴高會。”
露凄:秋霜凄凉。
暄(xuān)風:暖風,指夏季的風。
氣澈:空氣清澈。
天象明:天空明朗。
“往鷰無遺影,來雁有餘聲”句:南去的鷰子已無蹤影,從北方飛來的大雁鳴聲不絶。
祛(qū):除去。
制:止、約束、節制。
頽(tuí)齡:衰暮之年。
蓬廬士:居住在茅草房子中的人,即貧士,作者自指。
空視:意謂白白地看著。
時運:時節,這裏指重九節。
傾:斜,引申爲轉遷的意思。
“空視時運傾”句:指易代之事。
塵爵:因無酒而生灰塵,故曰“塵爵”。爵,飲酒器,指酒杯。。
罍(léi):古代器名,用以盛酒或水,這裏指大酒壺。
“塵爵恥虛罍”句:酒杯的生塵是空酒壺的恥辱。此句意本《詩經·小雅·蓼莪》:“甁之罄矣,惟罍之恥。”
寒華:指秋菊。
徒:徒然、白白地。
榮:開花。
斂襟(liǎn jīn):整一整衣襟,指正坐。
謡:不用樂器伴奏的歌唱。《詩經·魏風·園有桃》:“心之憂矣,我歌且謡。”毛傳:“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謡。”這裏指作詩。
緬(miǎn):遙遠的樣子,形容後面的“深情”。
栖遲:隱居而遊息的意思。栖,宿;遲,緩。
淹留:久留,指長期隱退。
淹留豈無成:反用《楚辭·九辨》“蹇淹留而無成”,意謂長期隱退,難道就一事無成!
序
《九日閑居》是東晉詩人陶淵明所作的一首五言詩。此詩描寫了詩人在重陽節這一天賞菊無酒的境況,抒發了詩人惆悵感傷之情。開頭寫出了自然給人間帶來的温馨,接著寫了重陽節的美好氣候和物候;下面點出酒與菊,有菊而無酒,依然是以詩賦深情。全詩融寫景、抒情、説理爲一體,語言遒勁新巧,詞簡意豐,體現了陶詩自然流走的特點。
賞析
重陽節自古有飲菊花酒的習俗,據説如此可以延年益壽,《西京雜記》云:“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然而這一年的重九,在陶淵明的宅邊,雖然有一叢叢顔色各異的菊花,然苦於無錢沽酒,衹能空食菊花。古人視菊爲一種高雅而有氣節的花卉,因她開在眾芳凋落的秋天,故屈原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話,這裏小序中所説的“九華”也就是指菊花,詩人有菊無酒,遂産生出無限感慨。
“世短意常多”四句,以議論領起,解釋了重九之名,幷提出感嘆人生的主題。意謂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正由於其爲極暫短的一瞬,故人們産生了各種各樣的煩憂顧慮,也導致了人們企慕長壽永生的祈求。一年一度的重陽佳節按著時序的推移又來到了,人們之所以喜愛這箇以“九”命名的節日,因爲“九”與“久”諧音,所以對它的喜愛正體現了對長生的渴求。這裏“舉俗愛其名”與小序中的“愛重九之名”一致。“世短意常多”一句煉意極精,宋代李公煥在《箋注陶淵明集·卷二》中認爲此句是古詩“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兩句的濃縮,體現了陶淵明駕馭語言的本領。
“露凄暄風息”至“寒華徒自榮”十句寫景抒情,感嘆自己有菊無酒,空負良辰美景。露水凄清,暖風已止,秋高氣爽,天象清明,飛去的鷰子沒有留下蹤影,北來的大雁還有聲聲餘響。詩人説:據説酒能祛除心中的種種煩惱,菊花能令人制止衰老,而爲何我這隱居的貧士衹能讓重陽佳節白白地過去!酒器中空空如也,積滿灰塵,而秋菊卻在籬邊空自開放。這裏描寫了一幅天朗氣清的深秋景象,與詩人自己貧寒潦倒的處境正成鮮明對照,自然景象的美好反襯出詩人心緒的寥落,大好的時光在白白消逝,盛開的菊花也徒自爭艷,詩人於是感慨繫之。
“斂襟獨閑謡”即寫詩人的感嘆,他整斂衣襟,獨自閑吟,而思緒遼遠,感慨遙深。想自己遊息於山林固然有不少歡樂,但留滯人世不能就一無所成。詩人在這裏不僅感嘆人生的短暫,而且對人生的價値重新作了審視,詩中關於“深情”的內容幷沒有加以明确説明,衹是隱隱約約地點出了作者悲從中來的原因不僅僅是爲了無酒可飲,而更大的悲痛隱藏在心中,這就是詩人對人生的思考與對自身價値的探求。全詩一氣直下,其主旨似在表明人生短促而自己又不能及時行樂,空負秋光的悲嘆,然忽又説“淹留豈無成”,更翻出一層意思,所以延君壽説是“一意兩層收束”(《老生常談》)。
因爲此詩結語的含蓄,似有不盡之意在於言外,因而歷來解此詩者就以爲陶淵明在此中暗寓了他對晉宋易代的悲憤,藉此表示了對前朝的留戀,幷有志於恢復王室之事。“空視時運傾”一句中也係有感於時事的傾覆,“塵爵”二句則表達了願安於時命,自保貞心的願望。最後所謂的“淹留豈無成”,即暗指自己所以羈留人間是由於還抱著復國的希望,等待一展宏圖的機會。這種説法自然也不無道理,自來論陶詩的人也曾指出過陶淵明幷非渾身是靜穆,而是一個頗有感時傷世之情的人。龔自珍就説他“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己亥雜詩》)。考此詩序中所謂“寄懷”,詩中所謂“深情”,都似乎确有所寄託,以此推斷,可能此詩确有寓意。魯迅評陶潛説:“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繫》)此詩即體現了他對政治和生命兩方面的認識。
此詩以説理與寫景與抒情融合在一起,體現了陶詩自然流走的特點,其中某些句子凝練而新異,可見陶淵明鑄詞造句的手段,如“世短意常多”、“日月依辰至”及“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頽齡”等雖爲敍述語,然遒勁新巧,詞簡意豐,同時無雕飾斧鑿之痕,這正是陶詩的難以企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