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爲蓴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鴈避,駭浪船回。
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疎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拼音
所属合集
譯文
歸隱的園圃剛剛開成,白鶴猿猴都在驚怪,主人沒有歸來,歸隱山林本是我平生的志趣,爲什麼甘爲士人所笑,總是混跡塵埃?厭倦了官場就該急流勇退,求清閒愈早愈好,豈止是爲享受蓴羹鱸膾?你看那秋江上,聽到弓弦響,驚雁急忙躲閃,行船回頭,是因爲駭浪撲來。
東岡上蓋起那茅屋書齋,最好是把門窗臨湖開。要划船垂釣,先種下柳樹一排排;插上稀疏的籬笆保護翠竹,但不要妨礙賞梅。秋菊可餐服,春蘭能佩戴,兩種花留給我歸來親手栽。我反覆思考,只怕聖上不讓我離開,歸隱之章仍在猶豫徘徊。
注釋
帶湖新居將成:《花菴詞選》作「退閒」。
帶湖:信州府城北靈山門外,今江西上饒市。宋·韓淲《周國正約過茶山帶湖》詩:「從容出處易,緬懷聚散難。記此野城北,望望橫靈山。」
三徑:指歸隱者的居所。西漢末年,兗州刺史蔣詡辭官歸隱,於院中闢三逕,惟與高人雅士交往。東漢·趙岐《三輔決錄·卷一·逃名》:「蔣詡,字元卿,隠於杜陵,舍中三逕,唯羊仲、裘仲從之遊,二仲皆挫廉逃名之士。」後世即以「三徑」指隱居者的家園。東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宋·蘇軾《次韻周邠》詩:「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
鶴怨猿驚:表達出自己急切歸隱的心情。化用南朝齐·孔稚珪《北山移文》:「至於還颷(biāo)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
稼軒:宋·洪邁《稼軒記》說:辛稼軒在帶湖建了一所很宏大的私人別墅,在新居右側,建了上百間的房子,左側,開闢了「稻田泱泱」,還餘下十弓的空地,「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於是,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爲稼軒。而命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耒耜之爲者。」
甚:爲甚。
雲山:農村。
意氣:神態。《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晏嬰傳〉》:「其夫爲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這裏作志氣講。
衣冠人:上層或高貴的人物。
抵死:老是、總是。
塵埃:唐·白居易《遊悟眞寺》詩:「斗擻塵埃衣,禮拜冰雪顏。」
意倦須還:這裏指退隱回家。
貴早:《花菴詞選》作「要早」。
蓴羹鱸膾:《晉書·卷九十二·〈文苑·張翰傳〉》:「張翰,字季鷹,呉郡呉人也。……翰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爲『江東步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呉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呉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見機。」
「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句:比喻在官場碰壁,遭人排擠,因此避世。北周·庾信《周大將軍襄城公鄭偉墓誌銘》詩:「麋興麗箭,鴈落驚弦。」《戰國策·卷十七·楚策四》:「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僕欲將臨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時好射,臣願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爲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鴈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去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爲秦孽,不可爲拒秦之將也。』」
駭浪:形容海浪像馬受驚時的奔跑。作者感覺到官場的奸詐險惡。要作鴈避船回的準備。這就是回帶湖的動機。
東岡:《花菴詞選》作「东崗」,東邊的小岑。
葺(qì):用茅草修復房子叫葺。
好都把:作「必須統統地」解。
軒窗臨水:宋·陸游《老學菴筆記·卷六》:「會稽鏡湖之東,地名東關,有天花寺。呂文靖嘗題詩云:『賀家湖上天花寺,一一軒窗向水開。不用閉門防俗客,愛閒能有幾人來?』」宋·蘇軾《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詩:「白髮思家萬里回,小軒臨水爲花開。」《送賈訥倅眉》詩:「父老得書知我在,小窗臨水爲君開。」軒,小房子。
「秋菊堪餐,春蘭可佩」句:語出戰國楚·屈原《楚辭·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又:「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蘭有春秋二種,都可以佩帶。這裏寫春蘭,是與上邊的秋菊相對。一說這兩句化用屈原《九歌·禮魂》:「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表明作者自己如屈原一般志行高潔,不願同流合污。
先生:是下人對辛稼軒的稱呼。
序
此詞上闋主要寫詞人萌發棄政歸田之念,說明欲隱緣由;下闋用白描的寫法寫未來打算,對帶湖的建設,作了一些新的增設。全詞色彩協調,層次分明,文字簡明凝鍊,寓意境於自然景色之中,筆到處景物皆活,充分體現了辛稼軒「以文爲詞」的特徵。
賞析
此詞抒發作者新居將落成之時萬端感慨集於一心的複雜感情。
上闋主要寫萌發棄政歸田之念。首句開門見山,順題而起。「三徑初成」,日後棲身有所,詞人於失意之中亦露幾分欣慰。不過這層意思,作者並沒有直白的一語道出。而是「鶴怨猿驚,稼軒未來」,以帶湖的仙鶴老猿埋怨驚怪其主人的遲遲不至,曲曲吐露。「鶴怨猿驚」出於南朝齊孔稚珪《北山移文》。不同的是,孔稚珪是以昔日朝夕相處的鶴猿驚怨周顒隱而復仕,辛稼軒用此典卻反其道而行之,假設即將友好伴處的鶴猿怨自己仕而不歸。這兩句是從新居方面落墨,說那裏盼望自己早日歸隱:「甚雲山」四句,是自言自語一樣,寫主觀想法。既然自己的平生志趣是以「雲自許」,爲什麼還老是獃在塵世裏當官,惹先賢隱士嘲笑呢!顯然,這只不過是辛稼軒在遭到投降派一連串打擊之後,所發的一種牢騷自嘲而已。誰不知道,辛稼軒的「平生意氣」是抗金復國,金甌一統,豈能以「雲山自許」!然而現在乾坤難轉,事不由已,有什麼辦法呢?「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爲蓴羹鱸膾哉?」詞人不願作違心之事,他認爲既然厭惡這醜惡的官場又不能以己之力匡正,就應該激流勇退,愈早愈好,不要等被人家趕下了臺才離開;再說自己也不是像西晉張翰那樣因想起了家鄉味美的鱸魚膾、蓴菜羹而棄官還鄉,心中無愧,又何苦「抵死塵埃」呢?這裏,暗示了作者同南宋統治集團之間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並表明了自己的磊落胸懷。其中「意倦須還」句,表明自己絕不願爲朝廷的苟安政策效勞,志不可奪去嚮已定:「豈爲蓴羹鱸膾哉」句,說明他之退隱並不是爲貪圖個人安逸享受;最值得體味的是「身閒貴早」裏的「貴早」二字。固然,這是爲了呼應前文曲露的對新居的嚮往,欲歸之情,不過主要還是說明,詞人不堪統治集團反對派對他的毀謗和打擊,而且可能預感到一場新的迫害正在等待着他。不如抽身早避。因而自然逗出了後面「秋江上,看驚弦鴈避,駭浪船回」句,表明了自己離政歸田的真正原因是避禍,就象鴻鴈聽到了弦響而逃,航船見到了惡浪而避一樣。他是別無他途,不得不如此。
下闋主要寫但對未來生活藍圖的設想。詞意仍緣「新居將成」而起。「將成」是指,初具規模但還有待於進一步完善。「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句,先就建築方面說,再修一幢茅屋作爲書齋,設於東岡,並把窗戶全部面水而開,既照應了題中「帶湖」二字,又照應了「平生意氣」,即「雲山自許」的雅緻。而「行釣」同「種柳」聯繫起來,表明詞人嚮往的是「小舟撐出柳陰來」的畫境,表達了對官場爭鬭的厭倦,對鄉村寧靜的嚮往。下面寫竹、梅、菊、蘭,不僅表現了詞人的生活情趣,更喻指詞人的爲人節操。竹、梅、是「歲寒三友」之二物,竹經冬而不凋,梅凌寒而花放。
從既要「疎籬護竹」,又要「莫礙觀梅」中,既表示作者玩花弄草的雅興,更可以看出他對竹、梅堅貞品質的熱忱讚頌和嚮往。至於菊、蘭,都是偉大愛國詩人屈原喜愛的高潔的花草。他在《離騷》中有「餐秋菊之落英」,「紉秋蘭以佩」等句,表示自己所食之素潔和所服之芬芳,辛稼軒說,既然古人認爲菊花可餐,蘭花可佩,那他一定要親手把它們載種起來。顯然,「秋菊」兩句,明講種花,實言心志,古人志行高潔。自己亦當仿效。然而屈原餐菊佩蘭是在被楚王放逐以後,而辛稼軒當時還是在職之臣。堅持理想節操固然可以由已決定,但未去留豈能擅自安排。所以他接着說:「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這三句表面看來與前文完全不屬,其實恰是當時作者心理矛盾含蓄而真實的流露。辛稼軒一生爲國志在統一,志向尚未實現本不願意離政,但形諸文字卻說「怕君恩未許」。因此,這一方面固然暴露了作爲統治集團一員的辛稼軒仍對腐朽朝廷昏庸皇帝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另一方面,更可以說,這是他始終不忘復國、積極從政、赤誠用世之心的流露。全詞就在這種不得不隱、然又欲隱不能的「徘徊」心境中結束。
這首詞,自始至終可以說是一篇描寫心理活動的實錄。但上下兩闋,各有不同。前闋寫欲隱緣由,感情漸進,由微喜,而悵然,而氣惱,而憤慨。讀之,如觀大河漲潮,流速由慢而疾,潮聲也由小而大,詞情也愈說愈明。後闋寫未來打算,讀之,似在河中泛舟,水流徐緩而平穩,再不聞澎湃呼嘯之聲,所見只是波光粼粼。及設想完畢,若遊程已終,突然轉出「沉吟久」幾句,似乎剛纔打算,既非出自己心亦不可行於實際如一物突現舟水凝滯不可行,不過,儘管兩片情趣迥別,風貌各異,由於通篇皆以「新居將成」一線相貫,因此並無割裂之嫌,卻有渾成之致。

辛棄疾
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將領,濟南府歴城縣(今山東省濟南市歴城區遙墻鎮四鳳閘村)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生於金山東東路(原北宋京東東路)濟南府歴城縣,時中原已陷於金。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海陵王南侵,稼軒趁機聚衆二千,投忠義軍隸耿京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京命奏事建康,高宗勞師建康,授天平軍節度掌書記,並以節度使印告召京。時京部將張安國殺京降金,稼軒還至海州,約忠義軍五十騎,徑趨金營,縛張安國以歸,獻俘行在,改差簽判江陰軍,時年二十一歲。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通判建康府。乾道時,累知滁州,寬徵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歴提點江西刑獄,京西轉運判官,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淳熙中,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後再知隆興府,任上因擅撥糧舟救荒,爲言者論罷。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起提點福建刑獄,遷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未幾又爲諫官誣劾落職,居鉛山。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嘉泰四年(1204年),遷知鎮江府,旋坐謬舉落職。開禧三年(1207年)召赴行在奏事,進樞密都承旨,未受命而病卒,年六十八。後贈少師,諡「忠敏」。稼軒擅長短句,以豪放爲主,有「詞中之龍」之稱,與東坡並稱「蘇辛」,又與易安並稱「濟南二安」。平生力主抗金,「以恢復爲志,以功業自許」,嘗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然命運多舛,屢與當政之主和派政見不合,備受排擠,壯志難酬。故滿腔激情多寓於詞。詞風多樣,題材廣闊,悲鬱沉雄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更善化前人典故入詞。現存詞六百餘首,有詞集《稼軒長短句》傳世。詩集《稼軒集》已佚。清嘉慶間辛敬甫輯有《稼軒集鈔存》,近人鄧恭三增輯爲《辛稼軒詩文鈔存》。生平見《宋史·卷四百〇一·辛棄疾傳》,近人陳思有《辛稼軒年譜》及鄧恭三《辛稼軒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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