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爲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拼音

譯文

我心裏裝着無窮恨怨,把它寫成一曲短歌行。有誰來安慰我,跳起楚舞輕盈,我的狂歌又有誰來聽?我已種植九畹蘭花枝葉茂盛,還種植百畝蕙草香氣雲蒸,我要餐那秋菊的落英。門外滄浪水清清,用它來洗滌我的帽纓。 有人發問,一杯酒怎能抵住身後名?人間常把毛髮看重泰山輕,黑白混淆是非顛倒理難評。悲哀之中沒有比生離死別再傷情,快樂之中沒有比結識一位新朋友再快樂幾層,這是古往今來的兒女本性。追逐富貴並不是我的志願行徑,還是歸隱山林與白鷗結友爲盟。

注釋

水調歌頭:詞牌名,又名《元會曲》、《臺城遊》、《凱歌》、《江南好》、《花犯念奴》等。唐朝大曲有《水調歌》,宋·王灼《碧鷄漫志·卷四》:「按《隋唐嘉話》:煬帝鑿汴河,自製《水調歌》,即是水調中製歌也。世以今曲《水調歌》爲煬帝自製,今曲迺中呂調,而唐所謂南呂商,則今俗呼中管林鐘商也。」凡大曲有「歌頭」,此殆裁截其首段爲之。雙調,九十五字,前後闋各四平韻。亦有前後闋兩六言句夾叶仄韻者,有平仄互叶幾於句句用韻者。 壬子:指宋光宗紹熙三年(公元1192年)。 三山:福州城內有越王山、九仙山、烏石山,故郡有三山之名。宋·曾鞏《道山亭記》:「城中凡有三山,東曰九仙,西曰閩山,北曰越王,故郡有三山之名。」 陳端仁:南宋·陳傅良、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二十九·人物類四·科名》,謂陳峴(xiàn),字端仁,閩縣人。紹興二十七年(西元一一五七年)王十朋榜進士。另據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十七·公使庫》載「淳熈中,……頃嵗陳給事峴爲蜀帥」及《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二·蜀帥聘幣不入私家者三人》之記事,知其於淳熙中曾帥四川。據《宋史·卷一百七十三·〈食貨志·農田〉》載「淳熙二年,兩浙轉運判官陳峴言:『昨奉詔遍走平江府、常州、江陰軍,諭民並力開浚利港諸處,並已畢功。始欲官給錢米,歲不下數萬,今皆百姓相率效力而成。』」《宋史·卷一百八十三·〈食貨志·鹽〉》載「(淳熙)八年,福建市舶陳峴言:『福建自元豐二年轉運使王子京建運鹽之法,不免有侵盜科擾之弊,且天下州縣皆行鈔法,獨福建膺運鹽之害。紹興初,趙不已嘗措置鈔法,而終不可行者,蓋漕司則藉鹽綱爲增鹽錢,州縣則藉鹽綱以爲歲計,官員則有賣鹽食錢、縻費錢,胥吏則有發遣交納常例錢,公私齟齬,無怪乎不可行也。鈔法未成倫序,而綱運遽罷,百姓率無食鹽,故漕運乘此以爲不便,請抱引錢而罷鈔法。鈔法罷而綱運興,官價高而私價賤,民多食私鹽而官不售,科抑之弊生矣。』於是詔峴措置。」及《宋會要》各門,知其於帥四川前曾任平江守、兩浙轉運判官、福建市舶等官,其罷免蜀帥事在淳熙九年(西元一一八二年)。南宋·樓鑰《攻媿(kuì)集·卷二十八·繳陳峴差知靖江府》之奏劄,中有「閒廢雖久,衆尚齗齗(yínyín)」諸語。樓鑰於紹熙三年(西元一一九二年)後方入詞掖,其繳駁劄子當即紹熙四年(西元一一九三年)左右所奏進者。據知陳氏其時正在廢退家居,故得於稼軒被召時置酒相送也。 《短歌行》:《樂府歌辭》曲名。《樂府解題》:「魏武帝『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晉·陸機『置酒高堂,悲來臨觴。』皆言當及時爲樂。」 楚舞:漢高祖劉邦「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由於留侯張良設謀維護太子,此事衹好作罷,戚夫人因向漢高祖哭泣,漢高祖對她説:「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歌中表達了漢高祖事不從心、無可奈何的心情。《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爲。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cè),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爲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爲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爲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爲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爲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爲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漢十二年,上從擊破(黥)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通)稱説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爲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爲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爲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四人爲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眞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歌曰:『鴻鴈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zēng)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楚狂聲:指楚國的狂人接輿的《鳳兮歌》。接輿曾路過孔子的門口,歌《鳳兮歌》,當面諷刺孔子迷於從政,疲於奔走,《論語》因稱接輿爲「楚狂」。《論語·微子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句:語出戰國楚·屈原《楚辭·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句:語出戰國楚·屈原《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纓,絲帶子。 「毫髮常重泰山輕」句:人世間的各種事都被顛倒了。毫髮,毛髮,喻極細小的事物。 「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句:語出戰國楚·屈原《楚辭·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識。」這裏是對陳端仁説的,表示對陳端仁有深厚的感情。 「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句:語出東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富貴非吾願,帝鄕不可期。」這裏以陶淵明自況,抒發了詞人淡泊名利、潔身自好的情懷。

此詞以「恨」字爲主題,來發泄詞人對當權者的憤恨。上闋開頭直寫「長恨」,這就是說怨恨的心情無法消除。再加上「復長恨」表示對各種反動勢力的憤恨更深遠。緊接連用三個典故說明:自己貞潔的情操好比蘭蕙,剛毅正直好比秋菊,用清水濁水錶明對是非善惡的態度。下闋揭露了社會上存在的「毫髮常重泰山輕」本末倒置的怪現象,因此決心「歸與白鷗盟」。全詞語言爽利,沉雄激昂,詞人剛毅不屈的品德與憤世疾俗的壯語貫通全篇。

賞析

此詞上闋分兩層,前兩韻是第一層,直接抒寫詩人的「長恨」和「有恨無人省」的感慨。作者直接以「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句開篇,乍看似覺突兀;其實稍加思索,就會明白其深刻的感情背景。由於北方金朝的入侵,戰亂不息,被佔區人民處在金人統治之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卻非但不圖恢復,還對主張抗金北伐的人士加以壓制和迫害,作者就曾多次受到打擊。這對於一個志在恢復的愛國者來説,不能不爲此而感到深切的痛恨。如此「長恨」,在「飲餞席上」難以盡言,所以詞人衹能用高度濃縮的語言,把它「裁作短歌行」。「短歌行」,原是多用作飲宴席上的歌辭。詞人信手拈來,融入句中,自然而巧妙地點明了題面。「長恨」而「短歌」,不僅造成形式上的對應美,更主要的是顯示出那種恨不得盡言而又不能不言的情致。「何人爲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一句,合用了兩箇典故,這兩箇典故分別出自《史記·畱侯世家》和《論語·微子篇》。辛稼軒在這裏運用這兩箇典故,目的是爲了抒發他雖有滿腔「長恨」而又無人理解的悲憤,一箇「狂」字,更突出了他不願趨炎附勢、屈從權貴的耿介之情。從遣詞造句看,這一韻還妙在用「何人」呼起,以反詰語氣出之,大大增強了詞句的感人力量;而「爲我楚舞」,「聽我楚狂聲」,反復詠言,又造成一種一唱三嘆,回腸蕩氣的藝術效果。詞人在直抒胸臆以後,緊接著就以舒緩的語氣寫道:「余旣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一韻三句,均用屈原《離騷》詩句。前兩句徑用屈原原句,衹是「蘭」字後少一「之」字,「畹」字後少一「兮」字。「餐英」句則從原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槪括而來。蘭、蕙都是香草,「滋蘭」、「樹蕙」,是以培植香草比喩培養自己美好的品德和志節。而「飲露」、「餐英」,則是以飲食的芳潔比喩品節的純潔和高尙。作者在這裏引用屈原詩句,幷用「滋蘭」、「樹蕙」之詞,顯然是爲了表達自己的志節和情操。屈原在忠而被謗、賢而見逐的情況下,仍然堅定地持其「內美」和「修能」,執著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詞人在遭朝中奸臣讒言排擠,被削職鄉居的情況下,依然不變報國之志,表明自己決不肯隨波逐流與投降派同流合污,沆瀣一氣。「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一句,仍承前韻詞意,從另一箇角度表明自己的志節和操守。這裏又用一典。《楚辭·漁父》中説,屈原被放逐,「遊於江潭」,「形容枯槁」,漁父問他爲什麽到了這種地步,屈原説:「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勸他「與世推移」,不要「深思高舉」,自討其苦。屈原説:「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也不肯「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漁父聽後,一邊搖船而去,一邊唱道:「滄浪之水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意思是勸屈原要善於審時度勢,采取從時隨俗的處世態度。詞人化用此典,意在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志節情操。 詞的下闋在批判輕重顛倒、是非不分的社會現實的同時,進一步表明自己決不隨世浮沉的處世態度。也分兩層,頭兩韻爲第一層,再以沉鬱之筆抒寫志業難偶的悲憤。頭三句「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遙應篇首,意在抒發自己理想無從實現的感慨,情緒又轉入激昂。據《世説新語·任誕》載,西晉張翰(字季鷹),爲人「縱任不拘」,有人問他:「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爲身後名耶?」他説:「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詞人用張翰的典故,乃是牢騷之氣。他的抗金復國理想難以實現,志業難遂,根本不需要那「身後」的虛名。詞人接著寫爲什麽會發此牢騷:「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輕。」這一韻是全詞的關鍵所在,道出「長恨復長恨」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爲南宋統治集團輕重倒置,是非不分,置危亡於不顧,而一味地苟且偷安。這是詞人對南宋朝廷腐敗政局的嚴厲批判和憤怒呼喊。最後兩韻是下闋第二層,通過寫惜別再一次表明自己的心志,詞人的情緒這時又漸漸平靜下來。前三句寫惜別,用屈原《九歌》來點明恨別樂交乃古往今來人之常情,表明詞人和餞行者陳端仁的情誼深厚,彼此都不忍離別之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一句,又引用兩箇典故。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陶淵明生於東晉末期,社會動亂,政治黑暗,而他本人又「質性自然」(《歸去來兮辭序》),「不慕榮利」(《五柳先生傳》),因有是辭。這裏詞人引用陶詩,表明自己此次奉召赴臨安幷不是追求個人榮利,幷且也不想在那裏久畱,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歸與白鷗盟」,是作者從正面表明自己的心迹。據《列子·黃帝篇》載,相傳海上有位喜好鷗鳥的人,每天早晨必在海上與鷗鳥相遊處,後遂以與鷗鳥爲友比喩浮家泛宅、出沒雲水間的隱居生活。在這裏,詞人説歸來與鷗鳥爲友,一方面表明自己寧可退歸林下,也不屑與投降派爲伍,另一方面也有慰勉陳端仁之意,從而照應了題面。 與一般的離別之詞不同,辛稼軒的這首《水調歌頭》,雖是答別之詞,卻無常人的哀怨之氣。通觀此篇,它答別而不怨別,溢滿全詞的是他感時撫事的悲恨和憂憤,而一無凄楚或哀怨。詞中的聲情,時而激越,時而平靜,時而急促,時而沉穩,形成一種豪放中見沉鬱的藝術情致。此外,詞中還成功地運用比興手法,不僅豐富了詞的含蘊,而且對抒發詞人的志節等,也都起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辛棄疾

辛棄疾

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將領,濟南府歴城縣(今山東省濟南市歴城區遙墻鎮四鳳閘村)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生於金山東東路(原北宋京東東路)濟南府歴城縣,時中原已陷於金。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海陵王南侵,稼軒趁機聚衆二千,投忠義軍隸耿京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京命奏事建康,高宗勞師建康,授天平軍節度掌書記,並以節度使印告召京。時京部將張安國殺京降金,稼軒還至海州,約忠義軍五十騎,徑趨金營,縛張安國以歸,獻俘行在,改差簽判江陰軍,時年二十一歲。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通判建康府。乾道時,累知滁州,寬徵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歴提點江西刑獄,京西轉運判官,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淳熙中,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後再知隆興府,任上因擅撥糧舟救荒,爲言者論罷。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起提點福建刑獄,遷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未幾又爲諫官誣劾落職,居鉛山。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嘉泰四年(1204年),遷知鎮江府,旋坐謬舉落職。開禧三年(1207年)召赴行在奏事,進樞密都承旨,未受命而病卒,年六十八。後贈少師,諡「忠敏」。稼軒擅長短句,以豪放爲主,有「詞中之龍」之稱,與東坡並稱「蘇辛」,又與易安並稱「濟南二安」。平生力主抗金,「以恢復爲志,以功業自許」,嘗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然命運多舛,屢與當政之主和派政見不合,備受排擠,壯志難酬。故滿腔激情多寓於詞。詞風多樣,題材廣闊,悲鬱沉雄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更善化前人典故入詞。現存詞六百餘首,有詞集《稼軒長短句》傳世。詩集《稼軒集》已佚。清嘉慶間辛敬甫輯有《稼軒集鈔存》,近人鄧恭三增輯爲《辛稼軒詩文鈔存》。生平見《宋史·卷四百〇一·辛棄疾傳》,近人陳思有《辛稼軒年譜》及鄧恭三《辛稼軒年譜》。 ► 79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