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其一】
萬物各皆有倚靠,孤雲飄蕩獨無依。
昏昏消散滅空中,何日才能見光輝?
朝霞驅散夜間霧,衆鳥匆匆結伴飛。
孤烏遲遲出樹林,太陽未落又飛歸。
量力而行守舊道,哪能不苦受寒飢?
知音如果不存在,萬事皆休何必悲!
【其二】
寒冷淒涼已歲末,裹衣曬暖在廊前。
南園不剩可食菜,枯萎枝條滿北園。
壺內未餘一滴酒,竈爐不見有火煙。
詩書堆滿在身邊,過午腹飢沒空看。
我與孔丘困陳異,心中不免有怨言。
如何安慰我心情?幸賴古時多聖賢。
【其三】
榮曳老年繩作帶,依然歡樂把琴彈。
子思腳下鞋開綻,商頌清揚歌唱歡。
虞舜清平離我遠,世間貧士常出現。
衣衫破爛不遮體,野菜湯中無米添。
誰不想穿輕暖裘?得非正道我不羨。
子貢徒然善巧辯,無人理解我心願。
【其四】
安於貧賤守道者,自古黔婁爲典範。
其心不戀高官位,豐厚贈金他不羨。
一旦命終離世間,破衣難把身遮全。
哪能不曉極貧寒?與道無關不憂煩。
從那以來近千載,世間不再有高賢。
早晨能與道同生,晚上即亡無所憾。
【其五】
袁安貧困阻積雪,不去乞求心地安。
阮公見人來賄賂,當日棄官歸家園。
乾草當牀可取暖,採芋足以充早餐。
豈不實在太辛苦?憂慮變節非飢寒。
貧富二心常交戰,道義得勝帶笑顏。
袁安德行成楷模,阮公廉潔映西關。
【其六】
仲蔚喜歡獨貧居,繞屋長滿野蒿蓬。
隱跡不與世來往,詩作清新奪天工。
舉世無人瞭解他,知音只有一劉龔。
此人何故常孤獨?只因無人與他同。
世俗交往數我笨,姑且追隨永相從。
【其七】
從前有個黃子廉,曾到名州去做官。
一旦辭官歸故里,無人能比甚貧寒。
饑年賢慧妻感慨,對他哭泣淚漣漣。
志士雖然有骨氣,也爲兒女把心擔。
惠孫相見深憂嘆,厚贈不收很清廉。
誰講固窮難保守?遙遙思念衆前賢。
注釋
萬族:萬物。族,品類。託:依託,依靠。
孤雲:象徵高潔的貧士,詩人自喻。
暖暖(ài):昏暗不明的樣子。
餘暉:即“餘暉”:留下的光輝。
朝霞開宿霧:朝霞驅散了夜霧。喻劉宋代晉。
衆鳥相與飛:喻衆多趨炎附勢之人依附新宋政權。相與:結伴。
翮(hé):鳥的翅膀,代指孤鳥。喻貧士,即詩人自指。這句詩人自喻勉強出仕。
未夕復來歸:天未黑時又飛了回來。喻詩人辭官歸隱。
量力:根據自己的能力,猶盡力。守故轍:堅持走舊道,指前人安守貧賤之道。
苟:如果。
已矣:猶算了吧。
淒厲:淒涼寒冷。雲:語助詞,無意義。
擁褐(hè):圍裹着粗布短衣。曝(pù):曬。軒:有窗檻的長廊或小室。
圃(pǔ浦):種植蔬菜瓜果的園子,即菜園。秀:指菜苗。
盈:滿。
餘瀝(lì):指剩下的殘酒。瀝,液體的點滴。《史記·滑稽列傳》:“侍酒於前,時賜餘瀝。”
窺:看。
昃(zè):太陽西斜。遑(huáng):閒暇。研:研讀。
陳厄(è):在陳國受困。事見《論語·衛靈公》:孔子“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厄:困苦,危難。
竊:謙指自己的意見。慍(yùn):含怒,怨恨。
懷:內心。
賢:賢士,指安貧樂道的古代貧士。
榮叟:指榮啓期,春秋時隱士。叟,對老人的稱呼。老:年老。帶索:以繩索爲衣帶。
原生:指原憲,字子思。孔子弟子。原憲清靜守節,貧而樂道。《韓詩外傳》載:原憲居魯國時,一次子貢去看他,他出來接見時,穿着破衣服和裂開口的鞋子,“振襟則時見,納履則墮決”。子貢問他爲什麼會這樣?原憲回答:憲貧也,非病也。仁義之匿,車馬之節,憲不忍爲也。譏笑了子貢的華麗車馬裝飾,“子貢慚,不辭而去。憲乃徐步曳杖,歌《商頌》而返。聲淪於天地,如出金石”。納:穿。決履:壞裂的鞋子。
清歌:清新、清亮的歌曲。商音:曲名,指原憲所唱的《商頌》之曲。
重華:虞舜名。相傳堯舜時代,聖人治世,天下太平,無貧窮之人。《莊子·秋水):“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去:離。
相尋:相繼,不斷。
弊襟:破衣。襟:上衣前襟,代指衣服。
黎(lí)羹:野菜湯。藜:植物名。一年生草本,亦稱“灰菜”,嫩葉可食。斟(zhēn):“糂”(sān)的借用字,以米和羹。《墨子·非儒》:“孔丘窮於蔡陳之間,藜羹不糂。”《呂覽》引作“斟”。《說文》:“糂,以米和羹也。古文糂從參。”
襲:衣上加衣,即穿、披。輕裘:輕暖的毛皮衣。
苟得:不義而得,非正道的獲取。《論語·述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賜:即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孔子弟子。徒:徒然,只會。能辯:善於巧辯。《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子貢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論語·子罕》記子貢勸孔子出仕的話說:“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潔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意思是,子貢說:假設這裏有一塊美玉,是把它放在匱子裏藏起來呢?還是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賣掉呢?孔子說:賣掉,賣掉!我是在等待識貨者哩。“善辯”當指此。
乃不見吾心:意謂自己隱居不仕的決心是不可以爲勸說所動搖的。
黔婁:戰國時齊國的隱士。齊、魯的國君請他出來做官,他總不肯。家中甚貧,死時衾不蔽體。他的妻子和他一樣“樂貧行道”。見劉向《列女傳》、皇甫謐《高士傳》。
好爵:指高官。不縈:不繫戀於心。
厚饋(huì):豐厚的饋贈。不酬:不理睬、不接受。酬,應對。《高士傳》說:黔婁“修身清潔,不求進於諸侯,魯恭公聞其賢,遣使致禮,賜粟三千鍾,欲以爲相,辭不受。齊王又禮之,以黃金百斤聘爲卿,又不就。”
蔽服仍不周:破衣被蓋不住屍身。《列女傳·黔婁妻傳》:黔婁死,“曾子與門人往吊之。其妻出戶,曾子吊之。上堂,見先生之屍在牖下,枕塈席槁,組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盡斂,覆頭則足見,覆足則頭見。”
極:指窮困到了極點。
非道故無憂:與道無關的事情是不值得憂慮的。此句化用《論語·衛靈公》“君子憂道不憂貧”句意,謂不爲貧窮而憂慮。
從來:從此以後,指自黔婁死後。
復:再。斯儔(chóu):這類人物。儔,類。
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這兩句用《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意,表示安貧守道的決心至死不渝。
袁安:字邵公,後漢汝南妝陽(今河南省商水縣西北)人。家甚貧。《汝南先賢傳》載,時袁安客居洛陽,值大雪,“洛陽令自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幹人。’令以爲賢,舉爲孝廉”。
邈然:本義是遙遠貌,這裏形容安詳的情態。幹:求取。
阮公:其人其事未詳。按詩句意,阮公本爲官,當有人向他行賄時,他當天就辭去了官職。
芻藁(chúgāo):喂牲口的乾草。藁同“槁”,穀類植物的莖稈。溫:指取暖。窮人無被眠,睡在乾草上取暖,故曰“有常溫”。
莒(jǔ):植物名。古代齊人稱芋爲莒(見《說文·艸部》)。飡:同“餐”。
所懼非飢寒:意謂所懼在改變節操。
貧富常交戰:安貧與求富兩種思想在內心產生鬥爭。《韓非子》:“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出見富貴,二者交戰於胸,故臞(qú渠);今見先王之義戰勝,故肥也。”
道勝:道義取勝,指安貧樂道之義。戚顏:憂愁的臉色。
至德:最高尚的品德。冠邦閭:名冠家鄉。邦,國。閭:古代二十五家爲一閭,指鄉里。這一句評袁安。
清節:清風亮節。映:照,輝映。西關:地名,當指阮公故里。
仲蔚:張仲蔚,東漢平陵(今陝西咸陽西北)人。《高士傳》說他“隱身不仕。。善屬文,好詩賦。常居窮素,所處蓬蒿沒人。閉門養性,不治榮名。時人莫識,唯劉龔知之”。
翳然:隱蔽的樣子。絕交遊:斷絕與世人的交往。
工:善。
止:只,僅。劉龔:字孟公,劉歆之侄,與仲蔚友善。
此士:指張仲蔚。胡:何,爲什麼。獨然:孤獨如此,獨特。
罕所同:很少有人與之相同。
介:耿介,耿直。焉:語助詞,猶“然”。業:這裏指興趣愛好和志向。
所樂非窮通:不以命運的窮通好壞而悲、喜。《莊子·讓王》:“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
人事:指社會上的人際交往。固:本來。拙:笨。這裏指不會逢迎取巧。
聊:且。相從:指追隨張仲蔚的人生道路。這兩句是詩人自指。
黃子廉:《三國志·黃蓋傳》注引《吳書》說:“黃蓋乃故南陽太守黃子廉之後也。”王應麟《困學紀聞》引《風俗通》說:“穎水黃子廉每飲馬,輒投錢於水,其清可見矣。”若爲同一黃子廉,則知其嘗爲南陽太守,爲人清廉。
彈冠:彈去帽子上的灰塵,比喻預備出仕。《漢書·王吉傳》:“吉與貢禹爲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言其取捨同也。”是說王、貢二人友善,王吉做官,貢禹也準備出仕。佐名州:謂到著名的州郡去任職。佐:輔治。
略:大略。這裏泛指常人、普通人。儔:伴侶,同類。這裏有比並的意思。
仁妻:賢慧之妻。
我:代黃子廉自稱。
丈夫:即大丈夫,有志之人。
惠孫:人名,其事未詳,當與黃子廉爲同時人。晤:會面,相遇。
腆(tiǎn):豐厚。莫酬:不理睬,不接受。
邈:遠。前修:前代的賢士。
賞析
這些詩歌通過對古代貧士的歌詠,表現了詩人安貧守志、不慕名利的情懷。這七首詩各詩相對獨立,而又有分有合成一整體。一、二首爲七首之綱,第一首寫自己高潔孤獨,抱窮歸隱;第二首敘自己貧困蕭索之狀和不平懷抱,而以“何以慰我懷,賴古多此賢”啓以下五首分詠歷代貧士操行妙理,第七首末雲“誰雲固窮難,邈哉此前修”,呼應二首之末,表達自己遠鑑前修,將固窮守節以紹高風的志向。
其中第一首詩十二句,四句一層分三層,二景一情,詩旨在最後四句的抒情,而可堪玩味的是前二層的景語。
第一幅景象當是黃昏所見,萬物均有所依託,唯有空中那一抹孤雲,無依無傍,在昏昏冥色中漸漸飄向不可知的遠方,詩人不禁感慨:何時才能見到它的殘光餘輝呢?恐怕是不復再見了吧。第二幅是晨景,旭日染霞,驅散了隔宿的重霧,百鳥在霞光雲天中翻飛,而獨獨有一禽遲舉,它出林不久,未等天晚,又歸還於故林。
詩末的感慨,是詩人經過一夜的感情醞櫱而來的。黃昏時,詩人因孤雲遠逝於昏冥之中而興感,“何時見餘輝”,以反問出之,正見老人遲暮,預感生命無多的心境。於是很自然地會對人生的歷程作反思,經過一夜不眠的回顧思索,詩人對自己的歸隱而窮終於無悔,於是又借晨景一幅以引出感想,當初因不滿於如衆鳥向日般趨炎附勢的世態,而久不從仕;後爲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山,卻因不願爲五斗米折腰而旋即歸去來,正如那遲出早歸的獨鳥一般。於是他感慨道:自己堅守平素的生活道路,本是經過反覆,量力而行的。也自知,這種生活免不了飢寒交煎的困苦;但是舊友零落,世無知音,既然如此,在貧困中終此一生,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了。“何所悲”是解脫之詞,更可見作詩其初詩人實是悲慨盈懷。
《詠貧士七首》在詩史上的意義極可注意,從詩體來看,它合阮籍《詠懷》與左思《詠史》於一體,鍾嶸謂陶詩“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合《詠貧士》觀之,正可見建安正始之風由晉而宋之傳承。再以返觀陶潛它作,可見洵如朱熹所云,陶詩之平淡之下實有豪放,“但豪放得不覺來耳。”(《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因此這一類詩,正是解開陶詩與建安風骨關係的鑰匙。
從詩章組織看,組詩雖不起於陶,但如阮籍《詠懷》、左史《詠史》等,均各詩並列,是相近題材之組合。而《詠貧士七首》,有總有分,首尾呼應,脈絡貫通,將組詩形式推進到新的高度,啓後來杜甫《秋興八首》等先聲。
(以下内容由 AI 生成,仅供参考。)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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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族: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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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曖:昏暗不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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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zhì)遲:緩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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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粗佈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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曝(pù):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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圃(pǔ):種菜的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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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秀:賸下的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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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壺:倒空壺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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馀瀝(yú lì):賸餘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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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昃(zè):太陽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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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è):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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慍(yùn)見言:怨憤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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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叟:指榮啓期,春鞦時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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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索:以繩索爲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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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指原憲,春鞦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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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決履:穿著破爛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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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虞舜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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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婁:戰國時齊國的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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芻槁(chú gǎo):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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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jǔ):一種可食用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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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蔚:東漢隱士張仲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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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蓬:蒿草和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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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廉:東漢人。
繙譯
【其一】萬物各有依托,孤獨的雲卻沒有依靠。昏暗在空中消失,何時能看到餘暉。早晨的朝霞敺散夜間的霧氣,衆多鳥兒一起飛翔。緩緩飛出樹林的鳥,沒到傍晚又歸來。估量自己的力量堅守舊道,難道不會有寒冷與飢餓?知音如果不存在,罷了又有什麽可悲傷。
【其二】一年將盡時淒厲寒冷,穿著粗衣在前麪廊簷下曬太陽。南園沒有一點茂盛的,北園滿是乾枯的枝條。倒空了壺中賸下的一點酒,看看灶裡已不見菸火。詩書堆滿座位之外,太陽偏西了也沒時間去研究。閑居竝非像孔子那樣被睏厄,私下卻有怨憤之言。用什麽來慰藉我的心懷,幸虧古代有很多這樣的賢人。
【其三】榮啓期老人以繩索系腰,高興地彈奏著琴。原憲穿著破爛的鞋子,清亮的歌聲暢敭著商音。虞舜離我已經很久遠,貧窮的士人世代相互找尋。破衣服遮不住胳膊肘,野菜湯常常缺少。哪裡是忘記了穿輕煖的皮衣,衹是苟且求得不是我所敬重的。耑木賜衹是能分辨,卻不能明白我的心意。
【其四】安於貧睏堅守低賤的,自古就有黔婁。好官爵我不覺得榮耀,豐厚的餽贈我也不接受。一旦生命走到盡頭,破衣服也不能遮蔽身躰。難道不知道那是極耑貧睏,因爲不郃於道所以沒有憂慮。自古以來將近千年,不再見到這樣的人。早上依靠仁義生活,晚上死了又有什麽所求。
【其五】袁安睏於大雪中,高遠的樣子不可侵犯。阮籍看到別人送錢來,儅天就辤去官職。柴草有一些溫煖,採摘苦菜足可以儅作早飯。難道不是實實在在很辛苦,但所懼怕的不是飢寒。貧富常常會較量,道義取勝就不會有憂愁的臉色。最高的德行爲人稱贊,清正的節操映照西關。
【其六】張仲蔚愛好窮睏的居処,房屋周圍生長著蒿草和蓬草。隱蔽地與人斷絕交往,寫詩很是精巧;全天下沒有知心人,衹有一個劉龔。這位士人爲何這樣獨特?實在是因爲很少有與之相同的。公正地安定自己的事業,所喜愛的不是貧窮與顯達。人情事理本來就愚蠢,姑且得以長久相從。
【其七】從前有黃子廉,彈去帽子上的灰塵去佐助有名的州郡。一旦辤去官職廻家,清貧的程度難以相比。荒年妻子感受貧睏,流著眼淚曏我訴說。丈夫雖然有志曏,但終究爲兒女擔心。惠孫見麪一聲感歎,禮物殷厚最終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