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汀絕望舟,騖棹逐驚流。

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 與子別山阿,含酸赴修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 顧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隱。 隱汀絕望舟,騖棹逐驚流。 欲抑一生歡,並奔千里遊。 日落當棲薄,繫纜臨江樓。 豈惟夕情斂,憶爾共淹留。 淹留昔時歡,復增今日嘆。 茲情已分慮,況乃協悲端。 秋泉鳴北澗,哀猿響南巒。 慼慼新別心,悽悽久念攢。 攢念攻別心,旦發清溪陰。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雲霓,還期那可尋。 儻遇浮丘公,長絕子徽音。
拼音

譯文

晚秋尋找遠方的山,遠方的山想過去的話不是很近。 和謝惠連在山坡上道別,心中含着悽苦走上漫長的路途。 船到水中,朋友問並連的衣袖就只好分開了,想要離去但是心裏又捨不得。 回頭看直到頭頸都痠痛疲倦了,舟船因河道彎曲而隱沒不見。 船消失在河道才停止顧望,猛力划槳在駭人的波浪裏追逐前行。 真想把一生的歡樂合在一起,與從弟並作這一次的千里之遊。 當太陽落山了就停泊住宿,吧船上的纜繩系在臨江樓上。 偏偏選中此地泊舟的理由,不僅是因爲黃昏當息,更因爲此地曾與從弟等同來共遊。 故地獨棲,回憶當時的情景,也是稍紓離思,慰情聊勝無的辦法。 現在離別的感情只是剛開始,更何況這只是悲愁的開端。 耳畔只聽得,秋泉活活,哀猿嗷嗷,悲愁斷腸的秋聲,瀰漫在夾江兩岸。 聞此,慼慼新別之心,更引動了舊事萬千,都來心頭。 不堪新愁舊悲轉相交煎的心情,就計算起行程,明日從鬼谷子修行的清溪出發。 傍晚就可到達浙東名勝剡中,而後日清晨就可攀登“勢拔五嶽掩赤城”的天姥山了。 在高出塵囂的雲霓中徜徉,山高路遠,哪能預料回家的日期。 要是意外遇到接王子喬登山成仙的人,就斷絕了你謝惠連的美好消息了。

注釋

臨海:郡名,今浙江省天台縣。 嶠(qiáo):尖銳而高峻的山。 彊中:地名。《遊名山志》:“桂林頂遠則嵊尖強中。”今浙江嵊州有地名強口,即古之彊中。 從弟:堂弟,指謝惠連,也是宋初的著名詩人之一。 羊、何:羊璇之、何長瑜,皆謝靈運之友。 和(hè):依照別人的詩詞題材或形式另作詩詞。 杪(miǎo)秋:晚秋,秋末。 子:男子美稱,指謝惠連等。 別山阿:在山坡上道別。 酸:喻指離人心中的悽苦滋味。 修畛(zhěn):漫長的路途,此泛指道路。 中流袂就判:船到水中,朋友問並連的衣袖就只好分開了。衣袖分開意味着分手離別。 顧望:回頭看。 脰(dòu):頭頸。 悁(yuān):通“痛”,痠痛,疲憊。 汀曲舟已隱:舟船因河道彎曲而隱沒不見。汀,水邊平地,這裏指河道。 絕望:停止顧望。 騖棹(wùzhào):猛力划槳。 逐驚流:在駭人的波浪裏追逐前行。 抑:猶盡。《文選》注引《列子》公孫朝曰:“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或即與此意近。 並:共同。 棲薄(qībáo):停泊住宿。“薄”通“泊”。 繫纜:拴上纜繩,使船停住。 臨江樓:樓名。《遊名山志》:“從臨江樓步路南上二里餘,左望湖中,右傍長江。” 斂(liǎn):止息。 爾:你,指謝惠連。 淹留:長時間停留。 淹留昔時歡,復增今日嘆:此兩句大意與潘岳《哀永逝》“憶舊歡兮增新悲”同。 協:合。 悲端:悲愁的開端,指初秋。秋季象徵着肅殺悲愁,故《楚辭》曰“悲哉秋之爲氣也”。 巒(luán):山巒,山嶺。 慼慼(戚):憂愁的樣子。 悽悽(qī):悲傷的樣子。 久念:舊時的思念。 攢(zǎn):聚集。 攢念攻別心:縈繞難去的舊時思念和新近離別的愁苦心情糾纏在一起。 清溪:清澈的水流,指強口溪。 陰:水流的南岸。 暝(暝):日暮,晚上。 剡(shàn):古縣名,屬會稽郡,即今浙江省嵊縣。 岑(cén):小而高的山。 霓(ní):虹,太陽斜照空中水汽而映現的光彩。 還期那可尋:言山高路遠,哪能預料回家的日期。 浮丘公:接王子喬登山成仙的人。《列仙傳》載:“王子喬好吹笙,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山。” 絕:斷絕,不通。 子:指謝惠連。 徽(huī)音:佳音,美好的消息。

《登臨海嶠初發彊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何共和之》是南朝宋詩人謝靈運創作的一首五言古詩。這首詩可分爲四層,每八句一層。第一層寫作者與謝惠連等依依惜別的場景。第二層寫旅途的經過,看到驚流泛棹,日落棲泊,往事都來心頭。第三層承接第二層,寫昔日兄弟共遊時歡樂融合的回憶反而更增加了現今別離後的傷感。第四層與首章相呼應,將與從弟的惜別傷感之情在遠遊的遐想中如絲如縷般延伸開去。這首詩用詞精妙,虛實詳略安排恰當,構思巧妙,耐人尋味。

賞析

全詩三十二句,八句一層,凡四層。 第一層寫遠遊別弟,兩情依依之狀。起二句切題面“登臨海嶠”,並點明時令。深秋往尋遠山,“山遠行不近”,看似語意重複,細味之可感到詩人矛盾的心情,尋遊之興固佳,然而想起行程遙遠又不禁愁從中來。“與子別山阿”兩句點題面“初發彊中”,且以“含酸赴修畛”,將遊興與愁別的矛盾側注到愁別中來。離情是如此的深重,往時攜手聯袂,今日中流分別,情懷依依,舟已行而人猶引頸相望,奈何舟行太速,頸猶未酸,行舟已隱沒在曲屈的汀州之中了。 第二層寫驚流泛棹,日落棲泊,但離思無時或去,往事都來心頭。前二句筆分兩面,“隱汀絕望舟”爲送者設想;從弟一定還佇立江岸,望斷去舟;然而行者則已“騖棹逐驚流”,在駭浪驚濤中心潮起伏了。三四句合二爲一,用《列子》中公孫朝“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語,說的是:真想把一生的歡樂合在一起,與從弟並作這一次的千里之遊。這是承上兩相遙望而來很自然的想法,但是分別已成事實,並遊之想徒爲子虛。千里獨行,愁思中不覺已夕陽西下,當是泊舟棲息之時了。尋尋覓覓,詩人終於停舟繫纜在臨江樓下。偏偏選中此地泊舟的理由,不僅是因爲黃昏當息,更因爲此地曾與從弟等同來共遊,故地獨棲,回憶當時的情景,也是稍紓離思,慰情聊勝無的辦法。 第三層承上申足別恨。憶昔本爲消愁,但結果舊日共遊之歡樂反而映現出今日獨行的悲苦,舊歡轉成新愁,不禁嘆息頻頻。這種無可排遣的愁懷本已使人勞心焦思,更何況又逢這啓人悲怨的深秋。耳畔只聽得,秋泉活活,哀猿嗷嗷,悲愁斷腸的秋聲,瀰漫在夾江兩岸。聞此,慼慼新別之心,更引動了舊事萬千,都來心頭。 第四層,力圖從悲苦中振起,擬想舟至剡中登遊尋仙的情景以自遣。詩人不堪新愁舊悲轉相交煎的心情,就計算起行程,明日從鬼谷子修行的清溪出發,傍晚就可到達浙東名勝剡中,而後日清晨就可攀登“勢拔五嶽掩赤城”的天姥山了。一旦在高出塵囂的雲霓中徜徉,歸期就將不復計慮。也許此遊有幸遇到接引漢代王子喬到嵩山爲仙的古仙人浮丘公吧,那麼就更要與從弟永遠分手了。全詩在遠遊成仙的遐想中結束,又仍含蘊着對從弟的懷戀,正與開頭遠行惜別首尾呼應。複雜的情思,是喜還是悲,是喜爲主還是悲爲要,恐怕詩人自己也難以說清,而讀者則不妨見仁見智,去慢慢品咂。 不難看出,此詩體制酷學曹植的名篇《贈白馬王彪》。彪爲植之異母弟,此詩則贈從弟惠連。二人都受傾軋,無法在朝廷存身,而作遠遊,靈運曾謂天下之才共一石,曹植得八斗,自己得一斗,餘一鬥,天下人共分之。而由此詩可見,靈運之心祈陳思,不唯在仰其才,更在於可引爲同病相憐的隔代知音。其“憤而成篇”(《贈白馬王彪》序)的歌唱,又一次證明了鍾嶸所說謝詩“共源出於陳思”,洵爲慧眼獨具。 詩歌情景相生,輾轉入深,又借頂真格聯結上下章,藉其纏綿迴環的音聲加強抒情效果,也同於曹詩,而語言之於古拙之中見淳厚,如前析起句然,更可見仿效之跡。然而正如謝客學曹諸詩都並非邯鄲學步一樣,此詩之於《贈白馬王彪》也有所創新。 二詩都轉韻,曹詩都押平聲韻,謝詩則平仄韻互轉,在音聲的揚抑變化中,更見掩抑之情,這種韻法,成爲後世轉韻五古的典型韻式。 謝詩的構思與間架也更趨複雜。從所要表達的情意看,《贈白馬王彪》是較單純的骨肉相殘,宗臣去國之思,悲憤蒼涼。而此詩則合遠遊的佳興與離別的悲苦於一體,離愁中還更暗蘊外貶的牢愁。要將這些複雜的情思揉於一詩,其結構勢必不能如曹植那樣一線單衍,而運用了前析由遊興與行愁並起,再側注於行愁,反覆剴陳,更由愁中所見秋景折到遐想遊興,最後“儻遇浮丘公,長絕子徽音”兩句,雙收回應,詩思就如游龍行空,夭蜷連蜷,在深曲中見慷慨之情,較之建安詩,更耐咀嚼。 虛實詳略的安排是此詩較曹詩精嚴的又一表現。曹詩七章,景物描寫與抒情有所交叉,但並非每章如此,後半幾乎全爲抒情,而此詩四章,每章情景互轉,兩相比較可見曹之有所交叉並非有意安排,而謝之情景互轉註重人工經營,但是其情景的位置富於變化,轉換十分自然,可見到了錘鍊精工的境地。篇中第三節的憶舊共增新愁一節尤可尋味,反反覆覆。如果加以鋪陳,則必轉移全詩主線,就會滯澀而累贅了。這種略中詳,詳中略,較之曹詩之取材也更可見匠心作用。 曹植與謝客都以高才疏放見稱,而其實又都是情感充沛而又深蘊之人,當其與親友相對時,卸去了放誕的外衣,而以赤子之心相向,長歌當哭,其感情其實熱得燙人。這也是中國士大夫的一種典型。
謝靈運

謝靈運

謝靈運,原名公義,字靈運,以字行於世,小名客兒,世稱謝客。南北朝時期傑出的詩人、文學家、旅行家。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縣),生於會稽始寧(今紹興市嵊州市)。出身陳郡謝氏,爲東晉名將謝玄之孫、祕書郎謝瑍之子。東晉時世襲爲康樂公,世稱謝康樂。曾出任大司馬行軍參軍、撫軍將軍記室參軍、太尉參軍等職。劉宋代晉後,降封康樂侯,歷任永嘉太守、祕書監、臨川內史,終於元嘉十年(433年)被宋文帝劉義隆以“叛逆”罪名殺害,時年四十九歲。 ► 13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