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貶無一詞,豈得爲良史?
帝鄉歲雲暮,衡門晝長閉。
五日免常參,三館無公事。
讀書夜臥遲,多成日高睡。
睡起毛骨寒,窗牖瓊花墜。
披衣出戶看,飄飄滿天地。
豈敢患貧居,聊將賀豐歲。
月俸雖無餘,晨炊且相繼。
薪芻未闕供,酒餚亦能備。
數杯奉親老,一酌均兄弟。
妻子不飢寒,相聚歌時瑞。
因思河朔民,輸稅供邊鄙。
車重數十斛,路遙幾百裏。
羸蹄凍不行,死轍冰難曳。
夜來何處宿,闃寂荒陂裏。
又思邊塞兵,荷戈御胡騎。
城上卓旌旗,樓中望烽燧。
弓勁添氣力,甲寒侵骨髓。
今日何處行,牢落窮沙際。
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
深爲蒼生蠹,仍尸諫官位。
謇諤無一言,豈得爲直士。
褒貶無一詞,豈得爲良史。
不耕一畝田,不持一隻矢。
多慚富人術,且乏安邊議。
空作對雪吟,勤勤謝知己。
拼音
譯文
皇家京城已經是歲暮,我的柴門白日常關閉。
因雪免去五日的朝參,三館關門停止辦公事。
我因讀書夜裏睡得遲,以致多成白日酣然睡。
睡起猶覺冷氣透皮骨,窗外仍見雪花紛紛墜。
披起外衣走出門外看,大雪飄飄揚揚滿天地。
我哪敢爲貧居而憂慮,聊且舒開笑臉慶豐歲。
我月薪雖然毫無多餘,晨炊還能日日相接繼。
柴草生活用品未缺供,美酒佳餚尚能來置備。
幾杯美酒孝敬給親老,一杯不忘均分給兄弟。
妻子兒女不會受飢寒,歡聚一起共同頌祥瑞。
因此想起河北的人民,推拉貨車供應給邊鄙。
車子載着重貨幾十斛,艱難路程遙遙幾百裏。
疲弱牲口凍得走不動,車陷凍土再也拉不起。
夜來天寒又在哪裏宿,只能露宿荒坡野地裏。
再想那遙遠的戍邊卒,日夜肩着戈戟防胡騎。
城上軍旗高高隨風揚.城樓日夜警覺望烽燧。
弓硬挽弓還需添力氣,盔甲冰寒冷入骨與髓。
今日邊兵更在何處行。想必走在荒僻邊陲地。
自我揣念又是何等人?苟且偷安竟然能如此!
深感自是損民小蠹蟲,至今仍空佔着諫官位。
雖然剛直可又無一言,豈能稱爲正直之朝士?
讚譽貶斥默默兩無言,豈能稱爲公正的良史?
我沒有耕耘過一畝田,手中更未握持一枝矢。
深愧心無富國裕民術,也缺平定邊疆之謀議。
只能空賦對雪之詩篇,殷勤酬謝深情的知己。
注釋
帝鄉:汴京。
衡門:用橫木做門,暗示住宅簡陋。
五日免常參:朝廷免去五日一上朝的慣例。
三館:昭文、國史、集賢三館。
日高睡:睡至日上三竿始起。
窗牖(yǒu):牖,穿壁以木爲交窗也。《説文》中注:「交窗者,以木橫直爲之,即今之窗也。在牆曰牖,在屋曰窗。」
歲:年成,一年的收成。
薪芻(chú):薪柴和糧草。
闕(quē):欠,應給而沒給。
親老:指父母。
均:全,都。
時瑞:當時的祥瑞,指這場冬雪。
河朔:指黃河以北地區。朔,北方。
「輸稅供邊鄙」句:(黃河以北地區的百姓)拉着車輸送給養以供應邊軍。
斛:古代常用容量單位,由小到大有升、斗、斛(石)、釜、鍾:通常學者們認爲斛和石相通。自秦漢開始它們之間都是十進制,南宋末年改爲五斗爲一斛。
羸(léi):瘦弱。
曳:牽引,曳引,拖。
闃(qù):寂靜。
荷:背、負;
戈:古代兵器。
烽燧:烽火臺、烽臺、煙墩、煙火臺。如有敵情,白天燃煙,夜晚放火,是古代傳遞軍事信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牢落:稀疏,荒蕪。
蠹(dù):蛀蟲。
謇諤(jiǎn è):亦作「謇鄂」,「謇愕」,正直敢言。
直士:正直、耿直之士。《荀子·不苟》:「身之所長,上雖不知,不以悖君;身之所短,上雖不知,不以取賞;長短不飾,以情自竭,若是則可謂直士矣。」
良史:指能秉筆直書、記事信而有徵者。
「且乏安邊議」句:意謂自己缺乏良好的安定邊疆的建議。對照宋史記載,這當是作者的自責語。
勤勤:殷勤、誠摯。
序
《對雪》是北宋詩人王禹偁創作的一首五言古詩。這是詩人早年任諫官時的作品。詩以「對雪」爲題,其意不在詠雪,而是寫詩人望着漫天飛舞的雪花在心裏所引起的聯想和感喟。作品表現出一個正直士大夫憂民律己的情懷。詩用語樸素,感情誠摯,句句發自肺腑,故足動人。
賞析
全詩可分五段。第一段從篇首至「飄飄滿天地」,從題面敘起,寫歲暮深居值雪。這段文字很平,但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是突出天氣的奇寒:「衡門晝長閉」「五日免常參」二句寫爲官的作者本人深居簡出,朝廷免去五日一上朝的慣例,官署亦不辦公,這些都間接表明歲暮天寒的影響。「睡起毛骨寒,窗牅瓊花墜」則是通過描寫漫天飛揚的大雪直接表達天氣的寒冷;二是描述一己的閒逸。既無案牘勞形之苦,復多深夜讀書之趣,因而往往睡到日上三竿纔起來。一日睡起,忽覺寒氣入骨,有玉屑一樣的白花飛入窗內,於是「披衣出戶看,飄飄滿天地。」十個字對雪沒有作細緻的描繪,卻全是一種瀟散愉悅的情味。這裏寫天寒,寫閒逸,無不是爲後文寫邊地兵民勞役之苦作鋪墊或伏筆。
第二段從「豈敢患貧居」到「相聚歌時瑞」,承接上段,寫家人團聚,賞白雪而慶豐年。值得玩味的是從篇首「衡門句到這一段,詩人一再稱窮。「貧居」固然是窮,「月俸無餘」、「數杯」、「一酌」亦無不意味着窮。其實這倒不是他真的要發什麼官微不救貧一類的牢騷,而是別有用意。他雖説「窮」,卻不愁薪米、能備酒餚,惠及父母兄弟妻子。在這大雪紛飛的歲暮,他們能共享天倫之樂,共賀「瑞雪豐年」。這裏句句流露出一種「知足」之樂,言「貧」倒彷彿成了謙詞。所以,詩人實際上是要告訴讀者:貧亦有等,從而爲後文寫真正貧而且困的人們再作地步。晚唐羅隱詩云「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爲瑞不宜多。」從「相聚歌時瑞」的人們聯想到長安貧者,替他們説了一點話。王禹偁這裏的寫法大致相同,但他想得更遠,語意更切。
第三段即以「因思」二字領起,至「闃寂荒陂裏」句,轉而以想象之筆寫「河朔」人民服勞役的苦況。關於北宋時抽民丁運輸軍糧的情況,李復《兵餽行》寫得最詳細,可以參看:「人負五斗兼蓑笠,米供兩兵更自食;高卑日概給二升,六斗纔可供十日。」「運糧恐俱乏軍興,再符差點催餽軍。此戶追索丁口絕,縣官不敢言無人;盡將婦妻作男子,數少更及羸老身。」第四段則以「又思」二字領起,至「牢落窮沙際」句,進而寫兵役的苦況。
這兩段所寫河朔兵民之苦,與一二段所寫身在帝鄉的「我」的處境,適成對照。一方是閒逸,而一方是不堪勞碌:服勞役者「車重數十斛,路遙數百里。贏蹄凍不行,死轍冰難曳」,服兵役者「城上卓握旗,樓自望烽隧,弓勁添氣力,甲寒侵骨髓」。一方無凍餒之苦,而一方有葬身溝壑沙場之憂:或夜宿「荒陂裏」,或轉輾於「窮沙際」。字裏行間,表現出詩人對河朔軍民之深厚同情,從而引出一種爲官者爲強烈責任感,和對自己無力解除民瘼的深切內疚。
從「自念亦何人」到篇終爲第五段,作自責之詞而寓諷諭之意。看出詩人內疚很深,故出語沉痛。他覺得貪圖一己的安逸是可恥的「偷安」,感到自己身爲「拾遺」而未能盡到諫官的責任,身「直史館」而未能盡到史官的責任,不足爲「直士」、不足爲「良史」。「不耕一畝田」,又無「富人術」,有愧於河朔之民;「不持一隻矢」,又乏「安邊議」,有負於邊塞之兵;更對不住道義之交的熱忱期望。所以罵自己爲人民的蛀蟲--「深爲蒼生蠹」。而事實上,王禹偁本人爲官「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爲已任」,是不當任其咎的。他在此詩以及其他詩中的自責之詞,一方面表示他不願尸位素餐的責任心,另一方面也是對那些無功食祿之輩的諷刺。
全詩層次極清楚,主要運用了對比結構,但這不是兩個極端的對比,而是通過「良心發現」式的反省語氣寫出,對比雖不那麼驚心動魄,卻有一種懇摯感人的力量。全詩語意周詳,多用排比句式,乃至段落之間作排比,卻毫無拖沓之嫌。其所以「篇無空文」,實在於「語必盡規」。因此,此詩不僅在思想上繼承杜甫、白居易繫心民瘼的傳統,在藝術風格上也深得白詩真傳,以平易淺切見長。從詩歌語言的角度看,乃是以單行素筆直抒胸臆,初步表現了宋詩議論化、散文化的風格待徵。

王禹偁
宋濟州鉅野(今山東省菏澤市鉅野縣)人,字元之。出身淸寒,世代務農。從小發憤求學,五歳能詩。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西元九八三年)進士,授成武縣主簿,嘗於《吾志》詩抒志云:「吾生非不辰,吾志復不卑,致君望堯舜,學業根孔姬。」雍熙元年(西元九八四年),遷知長洲縣。端拱元年(西元九八八年)召入京應中書試,擢右拾遺、直史館,旋以《端拱箴》諫皇宮之奢。次年遷知制誥。淳化二年(西元九九一年),爲徐騎省辨誣,貶商州(今陝西商縣)團練副使。淳化五年(西元九九三年),再知制誥。至道元年(西元九九五年)兼翰林學士、知審官院兼通進銀臺封駁司,坐謗訕罷知滁州,未幾改揚州。宋眞宗卽位,上疎言加強邊防、減冗兵冗吏、嚴格選舉、沙汰僧尼、謹防小人得勢等五事。復知制誥。咸平元年(西元九九八年)預修《太祖實録》,以直筆犯諱,降知黄州(今湖北黃岡),故世稱「王黃州」。謫黃州時,以駢散相間之《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抒達觀曠逸之胸懷。咸平四年(西元一〇〇三年)移知蘄州,未逾月而卒,年四十八。爲人剛直,在官以敢言直諫稱,嘗誓言要「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王黃州爲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先驅,工詩文,詩風樸素,散文平易,多反映社會現實。主詩學杜少陵、白樂天,文學韓昌黎、柳子厚。歐陽文忠甚慕王黃州,在滁州時瞻仰其畫像,又作《書王元之畫像側》。蘇東坡撰《王元之畫像贊並序》稱以「以雄風直道獨立當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有《小畜集》三十巻、《小畜外集》二十巻(今殘存巻六至巻十三等八巻)、《五代史闕文》。《宋史·巻二百九十三·王禹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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