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
長嘯樑甫吟,何時見陽春?
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
寧羞白髮照清水,逢時壯氣思經綸。
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
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
入門不拜逞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
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羣雄!
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
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
猰貐磨牙競人肉,騶虞不折生草莖。
手接飛猱搏雕虎,側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
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
吳楚弄兵無劇孟,亞夫咍爾爲徒勞。
樑甫吟,聲正悲。
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
風雲感會起屠釣,大人臲屼當安之。
拼音
譯文
梁甫吟啊梁甫吟,自從諸葛亮唱響以來,多少志士吟頌過你,心中期盼著事業的春天。你知道周朝居住在棘津的姜太公嗎?七十歲時還在朝歌屠牛爲生,爲了做一番大事業,辭別故鄉來到長安邊的渭水河邊,用直鈎釣了十年魚。
清澈的河水映照著他的白髮,刺痛了他的心。當風雲際會的時候,當文王來拜師的時候,那是氣如東海,勢比泰山,治國方略,那是一套一套的,小人們,別小看我現在普通人一個,機會來臨,小貓也變大老虎!
你知道秦末漢初居住高陽的酒鬼酈食其嗎?六十多歲了,草莽出身,見了劉邦硬是不跪拜,做個長揖就算給足面子了!一陣雄辯就折服了他,讓劉邦立即停止洗腳,馬上放棄美女的按摩!改爲洗耳恭聽了。你看他就憑三寸不爛之舌,就攻下了齊國七十二座城市。把劉邦和項羽玩得象呼啦圈一樣的轉啊轉!你看看,他那樣的落泊之知識分子還雲開霧散大幹了一番,何況我身強力壯,智勇雙全!
我胸有治國大略,我必須爲國家擔憂,我想見皇上!可是皇上在幹什麽呢?鼓聲敲得震天響,皇上和宮女貴妃們做投壺的遊戲忙又忙!一臉的牙齒笑得多燦爛。可是宮墻外已經危機四起,安祿山準備反叛,這些事情皇上你知道嗎?可是你周圍的人卻不容許我警告你,還責怪我打擾了你的雅興。説我是杞國之人無事擔憂天傾塌。白日啊,你整天被烏雲蒙蔽著啊,你怎麽可以照到我忠誠憂國的心腸?
現在各地的軍閥官僚一個個如同喫人的野獸——猰貐,陰險殘暴。我卻是騶虞樣的猛虎,羞與合流,目前形勢危險如同焦原——周圍深淵高千丈而方圓纔幾十米,我卻可以像姜太公和酈食其一樣,斡旋處置遊刃有餘。別看他們力可拔山的外表,我要去除他們卻衹需要兩三箇桃子,知道晏嬰殺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等三人的故事嗎?其關鍵是要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別硬碰硬的亂整。我可是去探過安祿山的虛實,他手下根本沒有象劇孟一樣的智謀之士,匹夫一個,根本成不了什麽大事。
梁甫吟啊梁甫吟,心事重啊聲音悲,古之名劍——干將和莫邪什麽時候可以相合呢?那時候就會天下無敵,我什麽時候纔可以與皇上風雲際會呢?那時候天下將平安無事。等待吧,安心地等待,等待最好的時機!
注釋
長嘯:吟唱。
朝歌屠叟:指呂尙(即呂望、姜太公)。《戰國策·秦策三》:“臣(范雎)聞始時呂尙之遇文王也,身爲漁父而釣於渭陽之濱耳。”又《秦策五》:“太公望,齊之逐夫,朝歌之廢屠。”《韓詩外傳·卷七》:“呂望行年五十,賣食棘津,年七十屠於朝歌,九十乃爲天子師,則遇文王也。”又《韓詩外傳》:“太公望……屠牛朝歌,賃於棘津,釣於磻溪,文王舉而用之,封於齊。”
經綸:喩治理國家。《易經·屯卦》:“君子以經綸。”
三千六百釣:指呂尙在渭河邊垂釣十年,共三千六百日。
風期:風度和謀略。
大賢:指呂尙。
虎變:《易經·革卦·九五》:“大人虎變。”喩大人物行爲變化莫測,驟然得志,非常人所能料。
高陽酒徒:西漢人酈食其。《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酈生食其者,陳畱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爲衣食業,爲裏監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牀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酈生嘗自稱高陽酒徒。
隆準公:指劉邦。《史記·高祖本紀》:“高祖爲人,隆準而龍顔。”隆準,高鼻子。
趨風:疾行如風前來迎接。《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載:楚、漢在滎陽、成皋一帶相持,酈生建議劉邦聯齊孤立項羽。他受命到齊國遊説,齊王田廣表示願以所轄七十餘城歸漢。
旋蓬:在空中飄旋的蓬草。
狂客:指酈食其。
攀龍:《後漢書·光武帝紀》:耿純對劉秀説:“天下士大夫所以跟隨大王南征北戰,本來是希望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就功名。”後人因以攀龍附鳳比喩依附帝王建立功業。
雷公:傳説中的雷神。
砰訇:形容聲音宏大。
帝旁投壺多玉女:《神異經·東荒經》載:東王公常與一玉女玩投壺的遊戲,每次投一千二百支,不中則天爲之笑。天笑時,流火閃耀,即爲閃電。
三時:早、午、晚。
“倏爍晦冥起風雨”句:暗指皇帝整天尋歡作樂,權奸和宦官弄權,朝廷政令無常。倏爍,電光閃耀;晦冥,昏暗。
閶闔:神話中的天門。
閽者:看守天門的人。《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這兩句指唐玄宗昏庸無道,寵信奸佞,使有才能的人報國無門。
杞國無事憂天傾:《列子·天瑞》:“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二句意謂皇帝不理解我,還以爲我是杞人憂天。此自嘲之意。
猰貐(yàyǔ):古代神話中一種喫人的野獸。這裏比喩陰險凶惡的人物。
競人肉:爭喫人肉。
騶(zōu)虞:古代神話中一種仁獸,白質黑紋,不傷人畜,不踐踏生草。這裏李白以騶虞自比,表示不與姦人同流合污。
接:搏鬥。
飛揉、雕虎:比喩凶險之人。
焦原:傳説春秋時莒國有一塊約五十步方圓的大石,名叫焦原,下有百丈深淵,衹有無畏的人纔敢站上去。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句:智者可忍一時之屈,而愚者衹知一味驕橫。世俗人看不起我。
“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句:《晏子春秋·內篇·卷二·諫下》載:齊景公手下有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勇士,皆力能搏虎,卻不知禮義。相國晏嬰便向齊景公建議除掉他們。他建議景公用兩隻桃子賞給有功之人。於是三勇士爭功,然後又各自羞愧自殺。李白用此典意在諷刺當時權相李林甫陷害韋堅、李邕、裴敦復等大臣。
“吳楚弄兵無劇孟”句:漢景帝時,吳楚等七國諸侯王起兵反漢。景帝派大將周亞夫領兵討伐。周到河南見到劇孟(著名俠士),高興地説:吳楚叛漢,卻不用劇孟,注定要失敗。
咍爾:譏笑。
張公:指西晉張華。據《晉書·張華傳》載:西晉時豐城(今江西省豐城)縣令雷煥掘地得雙劍,即古代名劍干將和莫邪。雷把干將送給張華,自己畱下莫邪。後來張華被殺,干將失落。雷煥死後,他的兒子雷華有一天佩帶著莫邪經過延平律(今福建南平市東),突然,劍從腰間跳進水中,與早已在水中的干將會合,化作兩條蛟龍。這兩句用典,意謂總有一天自己會得到明君賞識。
風雲感會:即風雲際會。古人認爲雲從龍,風從虎,常以風雲際會形容君臣相得,成就大業。
大人:有才干的人。
?屼:不安。此指暫遇坎坷。
序
《梁甫吟》是唐代詩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這是李白天寶三載離開長安後的作品。此詩借用樂府古題,襲用諸葛亮《梁父吟》立意,巧奪妙換,翻出新意,通過姜子牙、酈食其等人的故事和一些神話傳説,表達遭受挫折的憤懣以及期盼明君知己的願望。全詩意境奇妙,氣勢磅礴,縱橫跌宕,變幻惝恍,淋灕悲壯,堪稱樂府詩的名篇。
賞析
三國時期的諸葛亮作有《梁父吟》,李白這首也有“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之句,顯然是襲用了諸葛亮那首的立意。詩中抒寫遭受挫折以後的痛苦和對理想的期待,氣勢奔放,感情熾熱,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
開頭兩句:“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長嘯”是比高歌更爲凄厲激越的感情抒發。詩一上來就單刀直入,顯示詩人此時心情極不平靜,爲全詩定下了感情的基調。宋玉《九辯》中有“恐溘死而不得見乎陽春”之句,故“見陽春”有從埋沒中得到重用、從壓抑中得以施展抱負的意思。以下詩句,全是由此生發。
接著,連用兩組“君不見”提出兩箇歷史故事。一是説西周呂望(即姜太公)長期埋沒民間,五十歲在棘津當小販,七十歲在朝歌當屠夫,八十歲時還垂釣於渭水之濱,釣了十年(每天一釣,十年共三千六百釣),纔得遇文王,遂展平生之志。一是説秦末的酈食其,劉邦原把他當作一個平常儒生,看不起他,但這位自稱“高陽酒徒”的儒生,不僅憑雄辯使劉邦改變了態度,以後還説服齊王率七十二城降漢,成爲楚漢相爭中的風雲人物。詩人引用這兩箇歷史故事,實際上寄寓著自己的理想與抱負:“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平常人”,“狂客落魄尙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他不相信自己會長期淪落,毫無作爲。詩人對前途有著堅定的信念,所以這裏聲調高亢昂揚,語言節奏也較爽利明快,中間雖曾換過一次韻,但都押平聲韻,語氣還是舒展平坦的。
自“我欲攀龍見明主”句起,詩人一下子從樂觀陷入了痛苦。加上改用了仄聲韻,語氣拗怒急促,更使人感到猶如一陣凄風急雨劈面打來。這一段寫法上很像屈原的《離騷》,詩人使自己置身於惝恍迷離、奇幻多變的神話境界中,通過描寫奇特的遭遇來反映對現實生活的感受。他爲了求見“明主”,依附著夭矯的飛龍來到天上。可是,凶惡的雷公攂起天鼓,用震耳欲聾的鼓聲來恐嚇他,他想求見的那位“明主”,也衹顧同一班女寵作投壺的遊戲。他們高興得大笑時天上閃現出耀眼的電光,一時惱怒又使天地昏暗,風雨交加。盡管如此,詩人還是不顧一切以額叩關,冒死求見。不料竟觸怒了守衛天門的閽者。在這段描寫中,詩人的感情表現得那麽強烈,就像浩蕩江水從寬廣的河牀突然進入峽谷險灘一樣,旋渦四起,奔騰湍急,不可抑止。詩人在天國的遭遇,實際上就是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他借助於幻設的神話境界,盡情傾訴了胸中的忿懣與不平。
自“白日不照吾精誠”以下十二句又另作一段,在這段中,詩人通過各種典故或明或暗地抒寫了內心的憂慮和痛苦,幷激烈地抨擊了現實生活中的不合理現象:上皇不能體察我對國家的一片精誠,反説我是“杞人憂天”。權奸們像惡獸猰貐那樣磨牙厲齒殘害人民,而詩人的理想則是以仁政治天下。他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和勇氣去整頓乾坤,就象古代能用左手接飛猱、右手搏雕虎的勇士那樣,雖置身於危險的焦原仍不以爲苦。詩意象是宕起,可是馬上又重重地跌了下來。在現實的生活中,衹有庸碌之輩可以趾高氣揚,眞有才能的人反而衹能收起自己的聰明才智,世人就把我看得輕如鴻毛。古代齊國三個力能排山的勇士被相國晏子設計害死,可見有才能的人往往受到猜疑。明明有劇孟這樣的能人而摒棄不用,國家的前途眞是不堪設想了。這一段行文的顯著特點是句子的排列突破了常規。如果要求意思連貫,那麽“手接飛猱”兩句之後,應接寫“力排南山”兩句,“智者可卷”兩句之後,應接寫“吳楚弄兵”兩句。可是詩人卻故意把它們作上下錯落的排列,避免了平鋪直敍。詩人那股洶涌而來的感情激流,至此一波三折,成迂回盤旋之勢,更顯得恣肆奇橫,筆力雄健。這段的語氣節奏也隨著感情發展而跌宕起伏,忽而急促,忽而舒展,忽而押平聲韻,忽而換仄聲韻,短短十二句竟三易其韻,極盡變化之能事。
最後一段開頭,“梁甫吟,聲正悲”,直接呼應篇首兩句,語氣沉痛而悲愴。突然,詩人又筆鋒一折,“張公兩龍劍”以下四句仍是信心百倍地回答了“何時見陽春”這一設問。詩人确信,正如干將、莫邪二劍不會久沒塵土,我同“明主”一時爲小人阻隔,終當有會合之時。旣然做過屠夫和釣徒的呂望最後仍能際會風雲,建立功勛,那自己也就應該安時俟命,等待風雲感會的一天到來。飽經挫折的詩人雖然沉浸在迷惘和痛苦之中,卻仍在用各種辦法自我慰藉,始終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
寫長篇歌行最忌獃滯平板,這首詩最大的藝術特色正在於布局奇特,變化莫測。它通篇用典,但表現手法卻不時變換。呂望和酈食其兩箇故事是正面描寫,起“以古爲鑑”的作用,接著借助於種種神話故事,寄寓自己的痛苦遭遇,第三段則把幾箇不相連屬的典故交織在一起,正如清人沈德潛説的“後半拉雜使事,而不見其迹”,因而詩的意境顯得奇幻多姿,錯落有致:它時而和風麗日,春意盎然,時而濁浪翻滾,險象紛呈;時而語淺意深,明白如話,時而杳冥惝恍,深不可測。加上語言節奏的不斷變化起伏,詩人強烈而又複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得淋灕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