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各種草木鳥獸被歸類爲“物”,而世間眾人被歸類爲“人”,他們生存在世時雖有分別,然而到了死亡時卻很相同,全部也都變成腐朽、消亡殆盡的地步。而聖賢身處世人之中,他們也需要面對這種生死變化,然而卻和各種事物及世人有分別——他們能在精神、功業上永垂千古,時間再久也能够畱存。聖賢能够長存不朽的緣故,就在於他們建立德行、功業或著作了。一個人能努力修煉個人操守的話,一定能有所成就;若要建立個人功業,卻是受社會情況限制;若要行文傳世的話,則被個人天賦所約束。有些人能建立功業,卻未必有著作畱下。看《詩》、《書》、《史記》等著作所記,當中有多少人是善於著作的呢?至於有高尙德行的人,更未必能建立功業,又有著作傳世的了。孔子的弟子中,有能建立功業的,有能著書立説的。就以顔淵爲例,他獨居窮宅時捱飢受冷;在與人相處時又整天沉默寡言,旁人也許以爲他愚笨無能。然而當時孔門中眾多弟子都極其尊重顔淵,無人敢與他相比。就是後世千百年來,也沒有人能在德行上能勝過顔淵。由顔淵能够永存不朽的原因來看,固然不是憑藉他的功業,更不必説是著作吧?
我曾讀《漢書·藝文志》、唐《四庫書目》等著作,見當中列舉上古至今有著作流傳的文人,其作品有多至百餘篇,也有少的約三四十篇。然而文人雖多不勝數,大部分的作品卻已隨時間而散失消亡,至今衹存畱百分之一二而已。我悲嘆這些作者,他們的文章雖然華麗,但好像花木被風飄散,鳥獸鳴叫掠過耳邊一樣,衹得短暫停畱人間。他們創作時竭盡心力,這又和世人爲生活忙忙碌碌有何分別呢?而且最後也或早或遲地面對死亡,他們的情況和草木、鳥獸、世人一樣;全部歸於泯滅消失,可知道“立言”實在是不能够依靠的。現今追求學問的人,他們全部羨慕古代聖賢能够名聲不朽,可是衹懂用一輩子功夫在著述文字方面,那眞是可悲的了!
你(徐無黨)從小便跟隨我學習,寫的文章,已經頗得別人稱贊。學成後,又在禮部應考科舉;名列前茅,從而名聲顯著人前。你的文章日漸進步,有一種如泉水涌出山間的氣勢。不過,我希望藉本篇文章挫一挫你的鋭氣,和勉勵你求學之道,因此在你南歸之時贈送這篇文章給你。同時,我自己相當喜愛爲文寫作,因此也用本文來警示自己一番。
賞析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了穆叔與范宣子論何者爲“不朽”的一段名言。范宣子以世祿爲不朽,穆叔卻認爲世祿不能稱爲不朽。他説:“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歐陽修這篇文章裏所説的“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就是指立德、立功、立言。全文用了一半篇幅,論三者之所以爲不朽。幷將“修之於身”(立德)放在最高地位,“見之於言”(立言)排在第三,這自然不無重道輕文的意思。但這篇文章的主旨,又不在權衡文道之孰重孰輕,而另有其深意在。
文章重點在第三段——論立言之不可恃。細讀這段文字,會發現文章在立論上有一箇矛盾。前面説,聖賢是不同於草木、鳥獸、眾人的,這種人“雖死而不朽,愈遠而彌存”。他們之所以被人尊爲聖賢,長存不朽,是由於他們曾經立德、立功、立言。這裏指明立言爲三不朽之一。而第三段又説:“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這是説,立言之士,與草木鳥獸之必然速朽沒有區別。下文説得更明顯:著作之士“卒與三者(指草木、鳥獸、眾人)同歸於泯滅”,是前後矛盾。
再三涵泳這段文字,就會悟出這裏面有含而未申之意。這含而未申之意,正是該文的主旨之所在。第一,古人畱下的著作,大多數僅在《漢書·藝文志》諸書中著錄其書名、篇目,具體的作品則“百不一二存”。這説明,歷史對立言之士的著作進行了無情的淘汰。那“百不一二存”的傳世之作,是大浪淘沙賸下來的金子,是經受過時代的嚴格考驗的,其餘的早就湮沒不存了。於此可見,文章難工,傳世不易。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這是作者的慨嘆,旣以自勉,也以之勉徐無黨。其次,前兩段把“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三者幷列爲“不朽”,是闡述古代經傳中論道之言,反映的是書本上的人生價値觀念。第三段論立言之不可恃,將與鳥獸眾人同歸於泯滅,是歐陽修讀史自悟之理。所謂言之不可恃。就是文章著述不重於人的委婉説法。這是從歷史事實中總結出來的。反映了實踐中呈現的另一種價値觀念。書本上的價値觀念與實踐中的價値觀念如此不同,遂使古今無數文士爲之荷筆彷徨。作者自己一生的體驗,便是明證。因此,文章結尾用“亦以自警焉”,暗暗透出箇中消息。由此可見,這篇文章還表明了自古以來文章之士共同的悲哀,因以之警徐無黨。
這樣就見出該文的第一箇特點:題旨深隱。歐陽修在其《論尹師魯墓志》一文中提出:寫作應該力求“文簡而意深”,幷説:“春秋之義,痛之益至,則其辭益深。……詩人之志,責之愈切,則其言愈緩。”他這篇《送徐無黨南歸序》,無愧於文簡意深、愛深言切的典範之作。
全文立意,旣重在表明文之難工與立言之不足恃,抒發包括自己在內的千古文章之士共同的悲慨,寫來便情眞語切,感慨深沉,這是該文的另一箇特點。自古文士,畱下來的篇章已僅“百不一二”,其餘都“散亡磨滅”,是事之一可悲。畱傳下來的文章,“文字麗矣,語言工矣”,又“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是事之二可悲。這些人士活著的時候,“汲汲營營”,辛苦忙碌、嘔心瀝血地進行寫作,纔達到文麗語工的境地;而當其“忽焉以死”,仍然免不了“同歸於泯滅”,是事之三可悲。末了寫到“今之學者”,窮其一生精力,孜孜於文字著作,結果是“皆可悲也”。這段文字,飽含深情,旣哀人亦復自哀。那種蒼茫萬古之意,發而爲聲,則抑揚唱嘆,慷慨蒼凉。試誦讀第三段,先用“百不一二存焉”,“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發出深沉的詠嘆;次用“汲汲營營”一箇反問句抒發感慨;再用“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一收一頓;最後用“皆可悲也”放聲長吁:語調吞吐抑揚,聲情契合,不僅足以“摧其(徐無黨)盛氣”,也足以引起後之文士讀此文者無限悲愴。事之不平,積爲憤懣。全篇無一憤語,卻飽含憤意於筆端。
這篇文章在藝術上還有一箇特點:結構非常緊凑,前呼後應,針綫綿密,因此讀來氣勢流貫,又回環往復,現出一種感情上的渦流。人手一句,先提出“草木”、“鳥獸”、“眾人”三者都無法逃避同歸滅亡的自然規律,然後從“眾人”中引入“聖賢”,説他們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六字扣緊首句,文境穩步推開。接下去論聖賢之所以不朽在於修身、施事、見言,將三者平列。繼以比較法層層篩選,步步推出中心。首則拏“施事”與“見言”比,論見之於言者不如施之於事;再拏“施事”、“見言”與“修身”比,引孔子的弟子宰我、子貢善於言語,冉有、季路長於政事,都比不上能修身立德而幷不長於言語、政事的顔回,突出修身爲首要之道,立言居三者之末,漸漸過渡到第三段論立言之不足恃,文意暗暗逗出,又層層推進。到第三段,先説“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束以“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榮華”緊承“麗”字,“好音”緊承“工”字,接榫緊密。又加上“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使草木、鳥獸、眾人彙齊,與篇首第一句“草木鳥獸之爲物,眾人之爲人”桴鼓相應。復承以“而卒三者同歸於泯滅”、“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再提“泯滅”、“不朽”,首尾回環,遙相顧盼,使這篇短文在暢達中有一種遒練逆折的勁氣。這些地方,都見出作者爲文煉氣的功力和縝密的文心。
(以下内容由 AI 生成,仅供参考。)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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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黨:徐無黨,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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澌(sī):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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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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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回:孔子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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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狹窄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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肱(gōng):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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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東漢史學家、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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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汲營營:形容人急切求取名利的樣子。
翻譯
草木鳥獸作爲生物,普通人和它們一樣,活着的時候雖然有所不同,但死後都是一樣的,都歸結於腐朽、敗壞、消失淨盡罷了。在衆人之中,有聖賢,固然也是生存在這世間、死在這世間,然而卻迥異於草木、鳥獸、普通人的,就是雖死卻能不朽,時間越久遠卻越留存。他們之所以成爲聖賢,在於修養自身,施行於事務,表現在言論,這三個方面就是他們能不朽且留存的原因。修養自身的,各方面都會有所收穫;施行於事務的,有成功有不成功;而體現在言論上的,則又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區別。施行於事務了,不表現在言論上也可以。從《詩》《書》《史記》所記載的來看,那些人難道一定都是善於言論的人嗎?修養自身了,卻不施行於事務,不表現在言論上,也是可以的。孔子的弟子中,有擅長政事的,有擅長言辭的。像顏回,在狹窄的巷子以胳膊當枕頭捱餓躺着罷了,與大家相處就沉默一整天像個愚人。然而在當時衆弟子都推崇尊敬他,認爲不能期望趕上他。而後世經過千百年,也沒有能夠趕上他的。他的不朽而留存,本來就不依靠施行於事務,何況是在言論上呢?我讀班固的《藝文志》和唐代的四庫書目,看到所列出的,從三代秦漢以來,著書的人,多的達到一百多篇,少的也有三四十篇,這些人不可盡數;而作品散失滅亡磨滅的,一百篇中不到一兩篇留存下來。我暗自爲這些人悲哀,他們的文章華麗啊,言語精巧啊,卻和草木的繁榮如花在風中飄逝,鳥獸優美的聲音從耳邊掠過一樣。當他們用心用力的辛苦,又和普通人急切求名利,然後忽然死去有什麼不同,雖然有早有晚,但最終和草木、鳥獸、普通人一同歸於消滅淨盡,言論不可依靠大概就是這樣。現在的學者,沒有不仰慕古代聖賢的不朽,而忙碌一生盡心盡力在文字之間的,都是可悲的啊!東陽的徐生,年輕時跟我學習寫文章,漸漸被人稱讚。他離開後,和衆多士子在禮部考試,獲得優異成績,從此出名。他的文辭日益進步,好像水涌出來、山冒出來一樣。我想摧折他的盛氣而勉勵他思考,所以在他回去的時候,把這些話告訴他。然而我本來也是喜歡寫文章的人,也藉此來自我警醒。
賞析
這篇文章論述了聖賢的不朽與普通人及追求功名文字者的區別。作者指出聖賢之所以不朽在於其品德、行爲和言論的影響力能長久留存,而非僅僅依靠言語和文字。相比之下,很多人的著作雖一時華麗,但很快消散,強調了言語不可長久依靠。同時作者對當時學者一心追求文字不朽的現象表示悲哀。文章最後提到對徐無黨的勸勉與自我警醒,體現了歐陽修對爲文與做人的深刻思考。語言平實,但思維深邃,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