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愁詩

· 張衡
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爲懷憂心煩勞。 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贈我琴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爲懷憂心煩傷。 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爲懷憂心煩紆。 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爲懷憂心煩惋。
拼音

譯文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泰山。 想追隨我所思念的人,但泰山支脈艱險讓我不得親近美人。 側身嚮東望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襟。美人送給我金錯刀,我以什麽來報答呢?我有瓊英美玉。 但是道路悠遠使我徘徊不安。爲何我總是不能絶念,總是心意煩亂呢?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桂林。 想追隨我所思念的人,但湘水深不可測讓我到不了桂林。 側身嚮南望眼淚霑濕了我的衣襟。美人送給我琴琅玕,我以什麽來報答呢?我有成雙的白玉盤。 但是道路悠遠使我因失意而悲傷。爲何我總是不能絶念,總是煩憂不樂呢?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漢陽。 想追隨我所思念的人,但隴阪迂回險阻讓我難至漢陽。 側身嚮西望眼淚霑濕了衣裳。美人送給我貂襜褕,我以什麽來報答呢?我有明月珠。 但是道路遙遠使我徘徊不進,猶豫不決。爲何我總是不能絶念,總是愁悶鬱結呢?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雁門。 想追隨我所思念的人,但塞上雨雪紛紛讓我難以到達雁門。 側身嚮北望眼淚霑濕了衣巾。美人送給我錦繡段,我以什麽來報答呢?我有青玉製就的几案。 但是道路悠遠使我一再嘆息。爲何我總是不能絶念,總是鬱悶怨恨呢?

注釋

太山:即泰山,在今山東泰安。 梁父:泰山下小山名。 翰:衣襟。 金錯刀:王莽鑄幣「一刀平五千」,因「一刀」兩字用錯金工藝,故稱之爲「金錯刀」。 英:「瑛」的借字,瑛是美石似玉者。 瓊瑤:兩種美玉。 倚:通「猗(yǐ)」,語助詞,無意義。 桂林:郡名,在今廣西壯族自治區。 湘水:源出廣西省興安縣陽海山,東北流入湖南省會合瀟水,入洞庭湖。 琴琅玕(lánggān):琴上用琅玕裝飾。琅玕,一種似玉的美石。 漢陽:郡名,前漢稱天水郡,後漢改爲漢陽郡,今甘肅省甘谷縣南。 隴阪(bǎn):山坡爲「阪」。天水有大阪,名隴阪。 裳(cháng):古代指遮蔽下體的衣裙。 襜褕(chānyú):直襟的單衣。 踟躕(chíchú):徘徊不前貌。 煩紆(yū):愁悶鬱結。李周翰注:「煩紆,思亂也。」 雁門:郡名,在今山西省西北部。 雰(fēn)雰:雪盛貌。 段:同「緞」,履後跟。 案:放食器的小幾(形如有腳的托盤)。 煩惋(wǎn):鬱悶嘆恨。

《四愁詩》是漢代科學家、文學家張平子的詩作。此詩共分四章,分別列舉東、西、南、北四箇方位的一箇遠處地名,表達詩人四處尋找美人而不可得的惆悵憂傷的心情。每章都按「所思、欲往、涕淚、相贈、傷情」的次序來寫,而美人所贈及詩人回報物品不同,每章方位地名亦不同。全詩運用「美人香草」的比興手法和回環重迭,反複詠嘆的藝術手法,四章結構相同,句式相同,形式上非常整齊,每章又換詞押韻,在整齊中顯出變化,對後世七言詩的發展有很大影響。

賞析

張平子傳世詩歌有三首,以這首《四愁詩》爲最有名。此詩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寶比仁義,以「水深」等比小人(後人又補充説:「泰山」等乃喻明如,「梁父」等乃喻小人),皆準於屈原之遺義。這是古人的説法,今人則視此詩寓有寄託者。但是,《四愁詩》的情調非常風流婉轉,以至於若把那惱人的、「載道」味兒甚濃的寄託説撇開,單把它看成一首情意執著眞摯的情詩,确實也全無不可。 鍾情美人之意旣明,則愛君之深亦自可推知。《文選》將詩分成「四思」,其「一思」意爲:那無日不引人思慕的美人,身居東方泰山雲霧之中,邈焉難求,而「我」之渴望,卻惟在能追從她的身邊、呼吸於她的芳馨之中,則「我」情的執著癡迷,已隱然可體味矣。及至那小小梁父頑丘,阻「我」不得親近美人,而「我」竟引領側望,至於淚下漣漣,衣襟爲濕,則「我」情之眞之切,也已豁然無所隱藏矣。詩至此三句,自與一段落,詩人有情之癡的面目,已宛然可見。以下四句,更成一段落,詩人言之益深,亦令人讀而感慨益深。古人説「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詩經·衛風·木瓜》),「我」懷中有瓊英美玉,不能不思報贈。如今,雖然明知梁父爲阻、道路悠遠,這份禮物決無可能送達,此生衹能長作徘徊瞻望、悵惘以終;然而,「我」卻爲何總是不能絶念、總是心意煩亂、勞思無盡? 「一思」旣已,「二思」「三思」「四思」源源不斷,連翩而至,「我」首次「求女」雖然告挫,但「我」卻絶不停止努力。當那贈他琅玕美石的美人徜徉於桂林山水之間時,他便懷著成雙的白玉盤奔往南方;當那贈他貂裘短服的美人飄飄於漢陽丘嶺之上時,他便揣著明月寶珠趨嚮西方;當那贈他錦繡彩段的美人出沒於雁門關塞之時,他又赶緊攜著靑玉製就的几案,馳走北方,雖然湘水深不可測,限「我」莫及桂林;雖然隴阪悠長無已,阻「我」難至漢陽;雖然塞上雨雪紛紛,礙「我」不達雁門;雖然每次都是受阻而止,每次都落得涕泗滂沱,沾染裳襟,每次都徒增惆悵,每次都憂思益加難釋——然而,「我」卻始終不倦,矢志不移。可以想見,倘若天地之間不止東、南、西、北四箇方位,此詩就不止「四思」。詩人的奔走將至於千、至於萬,詩人的愁思且巍過五岳、廣過江河。切莫以「四愁」之間僅有並列而無遞進,而嫌其章法單調少變化;若《詩經》之《秦風·蒹葭》止於「宛在水中央」,君不將謂其殊少文氣乎?若《陳風·月出》止於「勞心悄兮」,君不將覺其「心」之「勞」猶不甚乎?惟有一之不足,至於再,至於三、四,始能見詩人之深情纏綿、寄意幽遠。即如此詩,「愁」雖止於「四」,但其愁緒究竟延伸於胡底,是難以測量的。「一唱而三嘆,慷慨有餘哀」,若要領會此種境界,則當從《四愁詩》之類重章、疊句上索解。 《四愁詩》非但內容足以使人動容,其句式也極引人注目,它是中國古詩中産生年代較早的一首七言詩。七言詩由來尙矣,但全詩句子均爲七言,而每句都采用上四字一節、下三字更爲一節的形式,句中又幾乎不用「兮」字作語助的詩,在現存的創作年代确切可信的古詩(而非載於後世著作中、眞僞莫辨的《皇娥歌》《柏梁詩》之類)範圍裏,此詩是最早的一首,這就是《四愁詩》在中國詩史上的地位。在此以前,七言詩或是雜以八言、九言者,如漢武帝《瓠子歌》;或是每句前三字、後三字各爲一節、而中間夾一「兮」字,如項羽《垓下歌》、李陵《別歌》:這些,都不能算作典範的七言詩。至於漢烏孫公主的《悲愁歌》,雖然已達到全篇上四下三,但每句兩節之間還存有「兮」字,成了一首八言詩,句式上雖接近於典範的七言詩,卻終不能歸入七言詩的範疇。唯此詩除了每章首句以外,其餘句子與後世七言詩已全無二致,顯得整飭一新、燦然可觀。曹丕的《燕歌行》,自是一首成熟的七言詩。而《四愁詩》作爲七言詩,雖然尙有不少《詩經》的痕迹如重章疊句、每章句子爲奇數,以及《楚辭》的痕迹如「兮」的使用;但是,它的上四下三的句式,卻早在大半箇世紀以前已達到了《燕歌行》的水準,同時這種句式在抒情上的優勢——即節奏上的前長後短(異於四言詩及《垓下歌》之類七言的並列,和五言的前短後長),使聽覺上有先長聲曼吟、後悄然低語的感受,而節奏短的三字節落在句後,聽來又有漸趨深沉之感,如此一句循環往復,全詩遂有思緒紛錯起伏、情致纏綿跌宕之趣——《燕歌行》有之,《四愁詩》亦已有之。
張衡

張衡

東漢南陽西鄂人,字平子。少善屬文,通《五經》,貫六藝,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歷算。安帝時徵拜郎中,遷太史令。順帝初,復爲太史令。後遷侍中。永和初,出爲河間相,整法令,有政績。徵拜尚書卒。創制世界最早以水力轉動之渾天儀,並於陽嘉元年製造測定地震之候風地動儀。所著《靈憲》,力圖解答天地起源演化,又用距離變化解釋行星運行遲疾。又於中國歷史上首次正確解釋月蝕原因,指出月光爲日光之反照。和帝永元間作《東京賦》、《西京賦》,後又有《應間賦》、《思玄賦》等。有輯本《張河間集》。 ► 17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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