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 · 賦琵琶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絃解語,恨難説。 遼陽驛使音塵絶,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沈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爲嗚咽。
拼音

譯文

鳳尾琴板刻着鳳尾,龍香柏木製成彈撥。盛唐開元間霓裳羽衣的樂曲曾經何等輝煌,但一切都成過眼雲煙。最不幸的是潯陽江頭的詩客,亭亭畫船等待着出發,忽聽音樂聲悲悲切切。記得王昭君出塞之時,當時黃雲瀰漫看去像茫茫白雪。當我離開故鄉三千餘里時,樂曲聲聲述說着無限的哀怨。我回頭眺望昭陽的宮殿,衹見孤雁在天邊出沒。琴絃懂得人間的情意,多少幽恨無法向人述說。 征人去遼陽已經多年,如今什麼音信都沒有。佳人正在慢撥慢彈着琴,表達着心中的鬱結,她的傷心淚沾溼了那美麗的長睫,她技藝超羣,將《梁州》曲演奏得哀徹雲霄。千古事,如一場雲飛煙滅。賀老再也沒有消息,沉香亭北的繁華也從此風光不再。當音樂彈到這裏,真讓人傷心欲絕。

注釋

賀新郎:詞牌名,又名《金縷曲》、《賀新凉》。 賦琵琶:四卷本乙集作「聽琵琶」。 鳳尾:鳳尾琴。 龍香撥:用龍香木料製成的撥子。用以彈奏月琴、琵琶等絃樂器。唐·鄭嵎《津陽門詩》:「玉奴琵琶龍香撥,倚歌促酒聲嬌悲。」自注云:「上皇善吹笛,常寶一紫玉管。貴妃妙彈琵琶,其樂器聞於人間者,有邏逤檀爲槽,龍香柏爲撥者。上每執酒巵,必令迎娘歌《水調曲遍》,而太真輙彈絃倚歌,爲上送酒。內中皆以上爲三郎,玉奴乃太真小字也。」宋·蘇軾《宋叔達家聽琵琶》詩:「數絃已品龍香撥,半面猶遮鳳尾槽。」撥,彈撥。 鳳尾龍香撥:此句是指楊貴妃所用琵琶。 「自開元、《霓裳曲》罷」句:唐·白居易新樂府法曲注:「《霓裳羽衣曲》,起於開元,盛於天寶。」又《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霓裳曲》罷,指楊貴妃之死。 開元:爲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 「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句:唐·白居易《琵琶行》序云:「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船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詩有云:「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宋·鄭文寶《詠柳》詩:「亭亭畫舸繫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客,詩客、詩人;畫舸,畫船。 昭陽:昭陽殿,漢朝未央宮中的殿名。《三輔黃圖·卷二·漢宮》:「《廟記》云:『未央宮有增城、昭陽殿。』」 孤鴻:孤單的鴻雁。 「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句:蓋用王昭君琵琶出塞故事。西晉·石崇樂府《王昭君辭》序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宋·歐陽修《明妃曲》:「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遼陽:唐代邊防要地,在今遼寧境內。此泛指北方。唐·李白《憶秦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絶。」唐·沈佺期《獨不見》詩:「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按:白狼河在遼陽境)唐·温庭筠《訴衷情》:「遼陽音信稀,夢中歸。」唐·毛文錫《何滿子》:「夢斷遼陽音信,那堪獨守空閨。」 瑣窗:雕花或花格的窗戶。 輕攏慢撚(niǎn):演奏琵琶的指法與運用。唐·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續續彈,説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爲《霓裳》後《六幺》。」 淚珠:王詔校刊本、《六十家詞》本、四印齋本作「珠淚」。 推手:東漢·劉熙《釋名·卷七·釋樂器》:「枇杷,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爲名也。」(按:史焰《通鑑釋文》引《釋名》此條作「琵琶」,據知「枇杷」本亦作「琵琶」。)宋·歐陽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爲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家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 《梁州》:唐代教坊曲,琵琶曲有濩索《梁州》,見《蔡寛夫詩話》。唐·元稹《連昌宮詞》:「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 賀老:指賀懷智,唐開元、天寶年間善彈琵琶者。唐·元稹《連昌宮詞》:「夜半月高絃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 定場:即壓場,猶言「壓軸戲」。 沉香亭:指唐代亭子,在長安興慶宮圖龍池東,爲唐玄宗與楊貴妃經常活動的場所。《松窗雜錄》:「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召太眞妃以步輦從。……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詞三章。」李白《清平調》三首有云:「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南宋·程大昌《雍錄》:「興慶宮圖龍池東有沉香亭。」

這是一首著名的詠物抒懷詞。借說琵琶故事,來抒發國家興亡和個人失意的感嘆。上闋用三個典故來議論和抒情。自從開元盛世過罷,《霓裳羽衣曲》經歷了多少代風清月白,楊貴妃的琵琶彈走了盛唐的繁華,從此國運衰微。最愁苦是自居易潯陽江頭夜送客,爲聽琵琶妙曲,等待出發的高高畫船在江邊停泊,白居易聽琵琶,感受被貶謫的悲涼。王昭君遠出塞外,天上黃雲覆蔽,馬前冰雪堆積,她在馬上彈着琵琶訴離愁,去國離家三萬裏,遙望昭陽宮殿的方向,離羣的孤雁隱沒了蹤跡,琵琶絃善解人意,昭君恨難以盡敘。王昭君手抱琵琶出塞是朝廷的屈辱(歷史另作別論),結句恨難說,家事、國事,身前、身後事,真的從何說起呢! 下阕藉思婦彈琵琶表達對遼陽徵人的思念,抒發對北國的懷念。北方傳遞音信的遼陽驛使已經斷絕,雕花窗透入了寒氣,她輕攏慢捻地彈奏琵琶,淚珠兒盈滿雙睫。遼陽的陷落引起思婦的哀怨。她彈《梁州》不僅因爲它樂曲音調激越,更是因它在北方,這纔聲音哀徹。最後以回憶唐朝琵琶高手賀老和沉香亭中玄宗和貴妃玩賞的故事作結,供以嗚咽宋朝的衰亡。

賞析

同一題材,在不同的作家筆底,表現各異;試聽「琵琶」,一到作者手裏,即翻作新聲,不同凡響。這首詞藉唐玄宗年間有關琵琶和音樂的典故,抒寫北宋淪亡之悲,譏諷南宋小朝廷耽於安樂。全詞以彈琵琶爲喻,事實上「彈」(談)的是國家興亡之曲。 此琵琶,乃檀木所製,尾刻雙鳳,龍香板爲撥,何其精美名貴!「鳳尾龍香撥」。這楊貴妃懷抱過的琵琶,它標誌着一個「黃金時代」。作者在此,暗指北宋初期歌舞繁華的盛世。而「霓裳曲罷」則標誌着國運衰微與動亂開始。藉唐說宋,發端即點到主題而又不露痕跡,可謂引人入勝之筆。 「潯陽江頭」二句,一轉,用白居易《琵琶行》所敘事。源自「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交代了地點,是潯陽江頭。潯陽也就是今天的九江市;潯陽江頭也就是前邊序中所說的湓浦口。白氏在江邊關客「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詩序云「是夕始有遷謫意」,是聽了琵琶曲與彈奏女子自述身世之後的所感。詞以「最苦」二字概括,表明作者也有同感。「畫舸」句用鄭文寶《柳枝詞》「亭亭畫舸繫春潭」句意。作者以白居易的情事自比,並切琵琶,其「天涯淪落」之感亦可知矣。 「記出塞」接連數句又一轉,從個人遭遇寫到國家恨事。「望昭陽宮殿」等句分明是寫一種特殊感情,與當日昭君出塞時去國懷鄉之痛不完全是一回事。這裏恐怕是在暗喻「二帝蒙塵」的靖康之變。這種寫法在南宋詞家中也不乏其人。姜夔《疏影》詞中亦有「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之句,鄭文焯亦云「傷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託喻」。 「遼陽驛使」數句轉到眼前的現實。詞人懷念北方故土,聯想瑣窗深處,當寒氣襲人時,閨中少婦正在懷念遠戍遼陽而杳無音信的征人。她想藉琵琶解悶,結果愈彈愈是傷心。「推手」等句,指彈琵琶,漢·劉熙《釋名·釋樂器》:「枇杷,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爲名也。」歐陽修《明妃曲》本此而有「推手爲琵卻手琶」之句;所彈之曲爲《梁州》。《梁州》即《涼州》,唐西涼府所進邊地樂曲,梁、涼二字唐人已混用。唐·段安節《樂府雜錄》謂貞元初康崑崙翻入琵琶。白居易詩:「《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可見其聲哀怨。「哀徹」兩字加深了悲涼的意緒。「雲飛煙滅」已將上文一齊結束,「賀老」句便是尾聲。 這尾聲與發端遙相呼應,再次強調盛時已成過去,已成爲歷史。賀老即賀懷智,開元、天寶間琵琶高手,他一彈則全場寂靜無聲。元稹《連昌宮詞》云:「夜半月高絃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賀老定場」即無消息,則「沉香亭北倚欄干」(李白《清平調》)的貴妃面影當然也不可見,這「鳳尾龍香撥」的琵琶亦無主矣。故作者云「彈到此」即「鳴咽」不止,寫悲慨無窮的國難家愁。 此篇手法新穎,從章法上看與《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可併爲姊妹篇,都列舉了許多有關的典故,而其中皆有一線相連。即所用典故中情事都與詞人內心的情感和生活經歷有關,與當時時代特點有關,故典故雖多,卻不爲事所累,且抒情氣氛濃郁。仍覺圓轉流麗。由此可聯想到唐時李商隱的《淚·永巷長年怨綺羅》一詩,也是列舉古來各種揮淚之事,最後歸結爲一事。辛詞章法可能學自李詩,而又有出藍之妙。再上溯可找到江淹的《恨賦》、《別賦》,李白《擬恨賦》等類篇章,作者用之以爲詞,可謂創新。 此詞除使用典故多能流轉自如外,還顯示了辛詞的另一特色,即豪放而兼俊美,所謂「肝腸似火,面目如花」者。詞中如「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句,不獨用昭君出塞之典故,且含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絃」(《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的詩意,形象很美,韻味亦深長。又「輕攏慢撚」四字,不獨是用白居易詩點出彈琵琶,而好在將閨人愁悶無意緒、心情懶慢的神態也隨之描畫出來了。「淚珠盈睫」,令人想見那長睫毛閃動的晶瑩珠淚,非而見美,更渲染了哀怨氣氛,烘托了主題。 前人評辛詞曰「大氣包舉」,所謂「大氣」,就是指貫穿在詞中那種濃烈的愛國之情,沉鬱而激昂。而他的詞風卻不見粗獷,反倒是思理細膩綿密,語言華麗高雅,雖「用事多」,不嫌板滯。「情」在其中,密處見疏,實中有虛,令人讀後有蕩氣迴腸之感。 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物抒懷歷來是文人騷客常情,但也是比較難以把握的寫作。稼軒此詞,初看不過是有關琵琶典故的堆積,所以有的評家不太看好;但是細推敲來,所用之典皆不是隨意捻來,而是用心良苦,所以此詞也爲真正識家所讚美。 此詞不是風花雪月之筆。開頭寫唐,實則寫宋。作者自比潯陽江客,有天涯淪落之感。昭陽宮殿已不可見,「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讓人聯想起靖康之難。讀至此,痛感之情不亞於岳武穆「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長安難望,遼陽呢?音信全無!涼州呢?一曲哀徹!漢朝故都,唐代邊鎮,如今都淪落金人之手!那唐玄宗與楊貴妃經常遊樂的沉香亭,早已是一片荒蕪了!讀此有「黍離之悲」也! 琵琶,好音者看來,樂器也;閨怨者看來,傾訴也;無關者看來,一物也。而稼軒看來卻有無限家國之恨!此與碌碌鼠輩之別也!
辛棄疾

辛棄疾

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將領,濟南府歴城縣(今山東省濟南市歴城區遙墻鎮四鳳閘村)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生於金山東東路(原北宋京東東路)濟南府歴城縣,時中原已陷於金。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海陵王南侵,稼軒趁機聚衆二千,投忠義軍隸耿京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京命奏事建康,高宗勞師建康,授天平軍節度掌書記,並以節度使印告召京。時京部將張安國殺京降金,稼軒還至海州,約忠義軍五十騎,徑趨金營,縛張安國以歸,獻俘行在,改差簽判江陰軍,時年二十一歲。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通判建康府。乾道時,累知滁州,寬徵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歴提點江西刑獄,京西轉運判官,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淳熙中,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後再知隆興府,任上因擅撥糧舟救荒,爲言者論罷。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起提點福建刑獄,遷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未幾又爲諫官誣劾落職,居鉛山。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嘉泰四年(1204年),遷知鎮江府,旋坐謬舉落職。開禧三年(1207年)召赴行在奏事,進樞密都承旨,未受命而病卒,年六十八。後贈少師,諡「忠敏」。稼軒擅長短句,以豪放爲主,有「詞中之龍」之稱,與東坡並稱「蘇辛」,又與易安並稱「濟南二安」。平生力主抗金,「以恢復爲志,以功業自許」,嘗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然命運多舛,屢與當政之主和派政見不合,備受排擠,壯志難酬。故滿腔激情多寓於詞。詞風多樣,題材廣闊,悲鬱沉雄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更善化前人典故入詞。現存詞六百餘首,有詞集《稼軒長短句》傳世。詩集《稼軒集》已佚。清嘉慶間辛敬甫輯有《稼軒集鈔存》,近人鄧恭三增輯爲《辛稼軒詩文鈔存》。生平見《宋史·卷四百〇一·辛棄疾傳》,近人陳思有《辛稼軒年譜》及鄧恭三《辛稼軒年譜》。 ► 79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