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室記
予幼師事先君,聽其言, 觀其行事。今老矣,猶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業,有田一廛, 無衣食之憂;有書數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 曰:「讀是,內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遺法也。」先君之遺言, 今猶在耳。其遺書在櫝,將復以遺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蓋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於灑掃應對進退,及其安之,然後申之以弦歌, 廣之以讀書。曰:「道在是矣。仁者見之,斯以爲仁;智者見之, 斯以爲智矣。」顏、閔由是以得其德,予、賜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譬如農夫墾田, 以植草木,小大長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無加損焉, 能養而不傷耳。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如孔子猶養之以學而後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學,學者必由讀書。傅說之詔其君, 亦曰:「學於古訓,乃有獲。」、「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而況余人乎?
子路之於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於學,嘗謂孔子:「有民人社稷, 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孔子非之曰:「汝聞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 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 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 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凡學而不讀書者,皆子路也。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敗, 與所遇之可否,未有不爲病者。雖然,孔子嘗語子貢矣,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 曰:「然。非歟?」曰:「非也。予一以貫之。」一以貫之,非多學之所能致,則子路之不讀書, 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謂也。老子曰:『爲學日益,爲道日損。』以日益之學求日損之道, 而後一以貫之者,可得而見也。」孟子論學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心勿忘,則莫如學,必有事,則莫如讀書。朝夕從事於讀書,待其久而自得,則勿忘勿助之謂也。 譬之稼穡,以爲無益而捨之,則不耘苗者也;助之長,則揠苗者也。」以孔孟之說考之, 乃得先君之遺意。
拼音
譯文
我自幼嚮先父學習,聽從他言語(的教誨),觀察他做事的方式。現在我年紀大了,還能記得其中的一些。父親平素不經營産業,(幸而家中)有一些田地,沒有衣食之憂;有幾千卷書,親手編輯校對整理,(把它)畱給子孫。(他)説:“讀這些書籍,對內修養身心,對外管理他人,足够了。這是孔子遺畱下來的教化方法。”父親畱下來的教誨,現在還在耳邊回響。他遺畱下來的書籍(仍)在木匱中,(我)要把它們再畱給子孫,(如果子孫中)有能接受這些書幷且踐行其中的內容,我們的後代就差不多(很好了)。
孔子教化人的方法,是從如何灑水掃地這樣的家務勞動、如何待人處事開始的,等到他們把這些都做好了,再用禮樂來反復説明,用讀書來豐富提高。(所以)説:“道就在其中。仁者見到它,就能從中體會仁;智者見到它,就能從中發現智。顔回、閔子騫從這裏得到的是德行,宰予、端木賜從這裏得到的是言談技巧,冉求、子路從這裏得到的是爲政本領,子遊、子夏從這裏得到的是文采,都是憑藉他們自身的才能而成就自己。就像農夫開墾田地,種植草木,草木大小長短、甘辛咸苦,都是它們的本性使然,農民沒有增加或減損什麽,滋養它們而不傷害本性罷了。”
孔子説:“(即使是衹有)十戶人家的小地方,也一定會有像我一樣忠信的人,衹是不如我這麽好學罷了。”像孔子這樣的人尙且需要通過不斷學習來自我提高完善,然後纔能有所成就,所以古人知曉道理一定要通過學習,學習提高一定要通過讀書。傅説告誡他的君主,也説:“嚮古訓學習,纔能有收獲。”更何況我們這些普通人呢?
子路在孔子看來,有過人的才能卻不安於學習,曾經對孔子説:“衹要直接去治理百姓管理祭祀就行了,不一定死讀書纔算是學習。”孔子批評他説:“你聽説過‘六言六蔽’嗎?喜好仁德卻不喜好學習,弊病是容易被人愚弄;喜好聰明卻不喜好學習,弊病是容易放蕩不羈;喜好信實卻不喜好學習,弊病是拘於小信而賊害自己;喜好直率卻不喜好學習,弊病是説話尖刻刺人;喜好勇敢而不喜好學習,弊病是搗亂闖禍;喜好剛強而不喜好學習,弊病是狂妄自大。”凡學習卻不讀書的人,都是子路這樣的人。相信自己所喜歡的東西,卻不知道古人成敗的情況以及所接觸事物的正确與否,沒有不出問題的。
雖然這樣,(但是)孔子曾經對子貢説:“賜,你認爲我是廣泛學習而後能牢記不忘的人嗎?”(賜)説:“是的。不是嗎?”(孔子)説:“不是這樣的。我用一箇根本性的事理貫穿事情的始末。”是“一以貫之”,不是多學習就能够達到的,那麽子路不讀書,就可以不受到批評了嗎? 説:我指的不是這箇。老子説:“學習要日有增益,探求大道要日有減少(從而接近於道的本義)。”用日日增加的學問,探求日日減少的道,然後纔能做到一以貫之啊。
注釋
先君:蘇轍之父,蘇洵。
志:記得。
廛:百畝。
傅說:商朝政治家。
絞:言語刺傷人。
勿正:勿主觀、勿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