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谷傳

宋 · 蘇轍

巢谷，字元修，父中世，眉山農家也。少從士大夫讀書，老爲裏校師。谷幼傳父學，雖樸而博。舉進士京師，見舉武藝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棄其舊學，畜弓箭，習騎射。久之，業成而不中第。
聞西邊多驍勇，騎射擊刺，爲四方冠，去遊秦鳳、涇原間。所至友其秀傑，有韓存寶者，尤與之善，谷教之兵書，二人相與爲金石交。熙寧中，存寶爲河州將，有功，號「熙河名將」，朝廷稍奇之。會瀘州蠻乞弟擾邊，諸郡不能制，乃命存寶出兵討之。存寶不習蠻事，邀谷至軍中問焉。及存寶得罪，將就逮，自料必死，謂谷曰：「我涇原武夫，死非所惜，顧妻子不免寒餓。橐中有銀數百兩，非君莫使遺之者。」谷許諾，即變姓名，懷銀步行，往授其子，人無知者。存寶死，谷逃避江淮間，會赦乃出。
予以鄉閭，故幼而識之，知其志節，緩急可託者也。予之在朝，谷浮沉裏中，未嘗一見。紹聖初，予以罪謫居筠州，自筠徙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遊，平生親友無復相聞者。谷獨慨然，自眉山誦言，欲徒步訪吾兄弟。聞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遺予書曰：「我萬里步行見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見，死無恨矣。」予驚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見，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厭。時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復昔日元修也。將復見子瞻於海南，予愍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則善，然自此至儋數千裏，復當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視未即死也，公無止我！」留之，不可。閱其橐中，無數千錢，予方乏困，亦強資遣之。船行至新會，有蠻隸竊其橐裝以逃，獲於新州，谷從之至新，遂病死。予聞，哭之失聲，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
昔趙襄子厄於晉陽，知伯率韓、魏決水圍之。城不沉者三版，縣釜而爨，易子而食，羣臣皆懈，惟高恭不失人臣之禮。及襄子用張孟談計，三家之圍解，行賞羣臣，以恭爲先。談曰：「晉陽之難，惟恭無功，曷爲先之？」襄子曰：「晉陽之難，羣臣皆懈，惟恭不失人臣之禮，吾是以先之。」谷於朋友之義，實無愧高恭者，惜其不遇襄子，而前遇存寶，後遇予兄弟。予方雜居南夷，與之起居出入，蓋將終焉，雖知其賢，尚何以發之？聞谷有子蒙在涇原軍中，故爲作傳，異日以授之。谷，始名榖，及見之循州，改名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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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 樸：質樸，樸實。
• 畜（xù）：儲備，積蓄 。
• 驍（xiāo）勇：勇猛矯健。
• 金石交：像金石一樣堅固的交情。形容交誼深厚，如金石般堅固不移。
• 遺（wèi）：給予，贈送。
• 諱：忌諱。
• 誦言：明言，公開地說 。
• 愍（mǐn）：憐憫，哀憐。
• 縣（xuán）釜而爨（cuàn）：把鍋吊起來燒火做飯，形容生活艱難。「縣」同「懸」；爨，燒火做飯 。
• 易子而食：交換孩子來吃，指在困境中人口糧食匱乏的殘酷場景。
• 發：宣揚，表彰。

翻譯

巢谷，字元修，他的父親叫巢中世，是眉山的農民。巢谷幼年跟隨士大夫讀書，年老後做了鄉里的學校老師。巢谷從小傳承父親的學問，雖然質樸卻很博學。（巢谷）前往京城參加進士考試，看見參加武藝考試的人，心裏愛好這門技藝。巢谷向來力氣很大，於是放棄了他原來的學業，儲備弓箭，學習騎馬射箭。過了很久，學業有成卻沒有考中進士。

（巢谷）聽說西部邊境一帶有很多勇猛矯健的人，騎馬射箭、擊刺的本領，是天下最強的，於是離開家鄉去秦鳳、涇原一帶遊歷。他所到之處，都和當地的傑出人物結成朋友。有個叫韓存寶的人，巢谷尤其和他交好，巢谷教他兵法，兩人結下如金石般堅固的友誼。熙寧年間，韓存寶擔任河州的將領，立有戰功，號稱「熙河名將」，朝廷漸漸覺得他是個奇才。恰逢瀘州的少數民族首領乞弟侵擾邊境，各郡都無法制服（他），朝廷於是命令韓存寶出兵討伐（乞弟）。韓存寶不熟悉少數民族的情況，邀請巢谷到軍中詢問。等到韓存寶獲罪，快要被逮捕的時候，他自己料到一定會死，就對巢谷說：「我只是涇原的一個武夫，死並沒有什麼值得可惜的，只是牽掛妻子兒女，（擔心她們）免不了受凍捱餓。（我的）袋子裏有幾百兩銀子，除了你沒有誰可以託付給（讓他把銀子送給我的妻子兒女）。」巢谷答應了他，立即改變姓名，懷揣着銀子步行前往（韓存寶家），把銀子交給他的兒子，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韓存寶死後，巢谷逃到江淮一帶，恰逢大赦天下才出來。

我因爲同鄉的關係，所以年幼時就認識他，瞭解他的志向和節操，是一個急難時可以託付的人。我在朝廷爲官時，巢谷在鄉里過着平凡的生活，不曾見過一面。紹聖初年，我因爲獲罪被貶謫到筠州居住，又從筠州遷徙到雷州，再遷到循州。我的兄長蘇軾也從惠州再次遷到昌化。士大夫們都忌諱和我們兄弟倆交往，生平的親戚朋友都不再有消息。只有巢谷情緒激昂，從眉山公開宣稱，想要徒步來拜訪我們兄弟。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他狂妄。元符二年春正月，（巢谷）從梅州給我寄來一封信，說：「我萬里步行來見您，沒料到自己能平安到達，現在已經到梅州了。不出十天一定能見到您，（即便）死了也沒有遺憾了。」我又驚又喜，說：「這不是當今世上的人，而是古代的人啊！」相見之後，（我們）握手相對而泣，然後談論生平經歷，過了一個月也不覺得厭煩。當時巢谷已經七十三歲了，身體瘦弱多病，不再是從前的元修了。（巢谷）打算還要到海南去見蘇軾，我憐憫他年老多病，勸阻他說：「您的心意是好的，但是從這裏到儋州有好幾千裏，又要渡海，這不是老年人能做的事。」巢谷說：「我自認爲還不至於馬上就死，您不要阻攔我！」 想要留下他，卻留不住他。看他袋子裏，沒有幾千文錢，我當時正窮困潦倒，還是勉強資助他一些錢財送他上路。（巢谷）乘船行到新會，有一個當地的奴僕偷走了他的行囊逃跑，（後來）在新州被抓獲，巢谷跟着到了新州，最終生病死在那裏。我聽說這個消息後，悲傷得放聲大哭，遺憾他沒有聽從我的話，然而也對他不聽從我的話卻能踐行自己的志向感到驚歎。

以前趙襄子被圍困在晉陽，知伯率領韓、魏兩家放水圍城。城牆只剩下三塊牆板那麼高沒有被淹沒，（人們）把鍋吊起來燒火做飯，交換孩子來吃。羣臣都鬆懈了，只有高恭始終不失臣子的禮節。等到趙襄子採用張孟談的計策，解除了三家的圍困，對羣臣論功行賞，把高恭排在首位。張孟談說：「晉陽的危難中，只有高恭沒有功勞，爲什麼把他排在首位？」趙襄子說：「晉陽的危難中，羣臣都鬆懈了，只有高恭始終不失臣子的禮節，所以我把他排在首位。」巢谷對於朋友的情義，實在無愧於高恭，可惜他沒有遇到像趙襄子那樣的明君，卻在早年遇到了韓存寶，晚年遇到了我們兄弟。我正與南方的少數民族雜居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生活，大概要在這裏終老了，雖然知道巢谷的賢能，又能用什麼方式來表彰他呢？聽說巢谷有個兒子叫巢蒙在涇原軍中，所以爲巢谷寫了這篇傳，以後有機會把它交給他兒子。巢谷，最初名叫榖，等到在循州見到他時，才改名爲谷。

賞析

這篇傳記以簡潔平實的語言，生動地塑造了巢谷這一人物形象，展現了他重情重義、一諾千金、執着堅毅的美好品質。文章開篇介紹巢谷的身世及求學與習武經歷，爲後文他在友情方面的種種表現埋下伏筆。文中重點敘述了兩件事，一是巢谷爲好友韓存寶送銀照顧家屬，即便在韓存寶獲罪後，依然堅守承諾，冒死完成囑託，足見其重義。二是在蘇轍兄弟被貶，衆人避之不及之時，他不顧高齡和路途艱險，獨自徒步萬里欲拜訪兄弟，這份患難見真情的友情令人動容。文章借趙襄子對高恭的評價，將巢谷與高恭相類比，進一步突出了巢谷在朋友之義上的高尚品格。作者在敘寫巢谷事蹟過程中，飽含對巢谷的敬重與遺憾之情，情感真摯深沉。同時，通過巢谷的行爲也映照出當時世態炎涼，更凸顯出巢谷品格的難能可貴，使文章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與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