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消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拼音

譯文

佇立漫長的淮河岸邊極目望遠,關塞上的野草叢茂是平闊的荒原。北伐的征塵已暗淡,寒冷的秋風在勁吹,邊塞上的靜寂悄然。我凝神佇望,心情黯淡。追想當年的中原滄陷,恐怕是天意運數,並非人力可扭轉;在孔門弟子求學的洙水和泗水邊,在絃歌交奏的禮樂之邦,也已變成羶腥一片。隔河相望是敵軍的氈帳,黃昏落日進牛羊返回圈欄,縱橫佈置了敵軍的前哨據點。看金將夜間出獵,騎兵手持火把照亮整片平川,胡笳鼓角發出悲壯的聲音,令人膽戰心寒。 想我腰間弓箭,匣中寶劍,空自遭了蟲埃的侵蝕和污染,滿懷壯志竟不得施展。時機輕易流失,壯心徒自雄健,剛暮將殘。光復汴京的希望更加渺遠。朝廷正推行禮樂以懷柔靖遠,邊境烽煙寧靜,敵我暫且休兵。冠服乘車的使者,紛紛地奔馳匆匆,實在讓人羞愧難以爲情。傳說留下中原的父老,常常盼望朝廷,盼望皇帝儀仗,翠蓋車隊彩旗蔽空,使得行人來到此地,一腔忠憤,怒氣填膺,熱淚傾灑前胸。

注釋

六州歌頭:詞牌名。 長淮:指淮河。宋高宗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與金和議,以淮河爲宋金的分界線。此句即遠望邊界之意。 關塞莽然平:草木茂盛,齊及關塞。謂邊備鬆馳。莽然,草木茂盛貌。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句:意謂飛塵陰暗,寒風猛烈,邊聲悄然。此處暗示對敵人放棄抵抗。 黯銷凝:感傷出神之狀。黯,精神頹喪貌。 當年事:指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中原滄陷的靖康之變。 殆:似乎是。 洙、泗:魯國二水名,流經曲阜(春秋時魯國國都),孔子曾在此講學。 絃歌地:指禮樂文化之邦。《論語·陽貨》:「子之武城,聞絃歌之聲。」邢昺疏:「時子游爲武城宰,意欲以禮樂化導於民,故絃歌。」 「洙泗上,絃歌地,亦羶(shān)腥。」句:意謂連孔子故鄉的禮樂之邦亦陷於敵手。羶,腥臊氣。 氈鄉:指金國。北方少數民族住在氈帳裏,故稱爲氈鄉。 落日牛羊下:定望中所見金人生活區的晚景。《詩經·王風·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區(ōu)脫縱橫:土堡很多。區脫,匈奴語稱邊境屯戍或守望之處。 名王:此指敵方將帥。 宵獵:夜間打獵。 騎火:舉者火把的馬隊。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句:寫敵軍威勢。 埃蠹(dù):塵掩蟲蛀。 零:盡。 渺神京:收復京更爲渺茫。神京,指北宋都誠汴京。 幹羽方懷遠:用文德以懷柔遠人,謂朝廷正在向敵人求和。幹羽,幹盾和翟羽,都是舞蹈樂具。 靜烽燧(suì):邊境上平靜無戰爭。烽燧,即烽煙。 冠蓋:冠服求和的使者。 馳騖(wù):奔走忙碌,往來不絕。 若爲情:何以爲情,猶太今之「怎麼好意思」。 翠葆霓旌:指皇帝的儀仗。翠葆,以翠鳥羽毛爲飾的車蓋。霓旌,像虹霓似的彩色旌旗。 填膺:塞滿胸懷。

此詞爲感時抒憤,充滿愛國激情。上闋鋪寫江淮宋金對峙形勢。「平」、「悄」,見邊防靜寂無險可守。「追想」貫以下六句,回溯靖康之難,感嘆中原沉淪。「隔水氈鄉」,謂強虜一水之隔,近在咫尺,呼應首句,折入現實。「區脫」、「宵獵」、「騎火」、「笳鼓」,狀敵方演武臨邊,有聲有色,虎視眈眈。與上文「悄邊聲」適成對照。下闋傾訴壯志難酬的忠憤。「念」字領起,感念無地用武,歲月不居一層,朝廷休兵主和一層,遺民盼望恢復一層,末後收攏到志士的忠憤淚水。全篇敘事、陳情、次第井然,鋪敘展衍,氣局闊大,駢散排比,節奏緊促,辭情激壯,感憤淋漓。

賞析

此詞裏描寫了淪陷區的荒涼景象和敵人的驕橫殘暴,抒發了反對議和的激昂情緒。 上闋,描寫江淮區域宋金對峙的態勢。「長淮」二字,指出當時的國境線,含有感慨之意。自紹興十一年十一月,宋「與金國和議成,立盟書,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史·高宗紀》)。昔日曾是動脈的淮河,如今變成邊境。這正如後來楊萬里《初入淮河》詩所感嘆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國境已收縮至此,只剩下半壁江山。極目千里淮河,南岸一線的防禦無屏障可守,只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間,征塵暗淡,霜風悽緊,更增戰後的荒涼景象。 「黯銷凝」一語,揭示出詞人的壯懷,黯然神傷。追想當年靖康之變,二帝被擄,宋室南渡。誰實爲之?天耶?人耶?語意分明而着以「殆」、「非」兩字,便覺搖曳生姿。洙、泗二水經流的山東,是孔子當年講學的地方,如今也爲金人所佔,這對於詞人來說,不禁從內心深處激起震撼、痛苦和憤慨。自「隔水氈鄉」直貫到歇拍,寫隔岸金兵的活動。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時已變爲遊牧之鄉。帳幕遍野,日夕吆喝着成羣的牛羊回欄。「落日」句,語本於《詩經·王風·君子于役》,更應警覺的是,金兵的哨所縱橫,防備嚴密。尤以獵火照野,淒厲的笳鼓可聞,令人驚心動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國勢仍是可危。 下闋,抒寫復國的壯志難酬,朝延當政者苟安於和議現狀,中原人民空盼光復,詞情更加悲壯。換頭一段,詞人傾訴自己空有殺敵的武器,只落得塵封蟲蛀而無用武之地。徒具雄心,卻等閒虛度。紹興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閒居往來於宣城、蕪湖間,聞採石大捷,曾在《水調歌頭·和龐佑甫》一首詞裏寫道:「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觀察形勢,仍感報國無門。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憤的詞人把詞筆犀利鋒鋩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遠,何時光復!所謂渺遠,豈但指空間距離之遙遠,更是指光復時間之渺茫。這不能不歸罪於一味偷安的朝廷。「幹羽方懷遠」活用《尚書·大禹謨》「舞幹羽於兩階」故事。據說舜大修禮樂,曾使遠方的有苗族來歸順。詞人藉以辛辣地諷刺朝廷放棄失地,安於現狀。所以下面一針見血揭穿說,自紹興和議成後,每年派遣賀正旦、賀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歲幣銀絹的交幣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國信使、祈請使等,充滿道路,在金受盡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即如使者至金,在禮節方面仍須居於下風。岳珂《桯史》記載:「……禮文之際,多可議者,而受書之儀特甚。逆亮(金主完顏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親之故,與雍(金世宗完顏雍)繼定和好,雖易稱叔侄爲與國,而此儀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這就是「若爲情」——何以爲情一句的事實背景,詞人所以嘆息痛恨者。「聞道」兩句寫金人統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師早日北伐收復天地。「翠葆霓旌」,即飾以鳥羽的車蓋和彩旗,是皇帝的儀仗,這裏借指宋帝車駕。詞人的朋友范成大八年後使金,過故都汴京,有《州橋》一詩:「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曾在陝西前線戰鬥過的陸游,其《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一詩中也寫道:「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皆可印證。這些愛國詩人、詞人說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舉出中原人民嚮往故國,殷切盼望復國的事實,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麼違反人民意願,更使人感到無比氣憤的事。結尾三句順勢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寫出來。孝祥伯父張邵於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愛國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爲中原大地的長期不能收復而激起滿腔忠憤,爲中原人民的年年傷心失望而傾瀉出熱淚。「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過之人,亦可通。北宋劉潛、李冠兩首《六州歌頭》,一詠項羽事,一詠唐玄宗、楊貴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劉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傷情,勝負難憑」;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傷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語大概亦襲自前人。 縱觀全詞,上闋又可各分爲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頗費心思。宴會的地點在建康,詞人唱出「長淮望斷」,他不讓聽者停留在淮河爲界的苦痛眼前現實,而且緊接着以「追想當年事」一語把大家的心緒推向北方更廣大的被佔區,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這時又突然以「隔水氈鄉」提出警告,把衆賓的注意力再引回到「胡兒打圍塗塘北,煙火穹廬一江隔」(張孝祥《和沈教授子壽賦雪》詩句)的現實中來。一闋之內,波瀾迭起。換頭以後的寫法又有變化。承上闋指明的危急形勢,首述恢復無期、報國無門的失望;繼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後指出連過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見到中原遺老也同樣悲憤。這樣高歌慷慨,愈轉愈深,不僅充分表達了詞人的無限悲憤之情,更有力地激發起人們的愛國熱情。據南宋無名氏《朝野遺記》說:「歌闋,魏公(張浚)爲罷席而入」,可見其感人之深。 這首詞的強大生命力就在於詞人「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羶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的愛國精神。正如詞中所顯示,熔鑄了民族的與文化的、現實的與歷史的、人民的與個人的因素,是一種極其深厚的愛國主義精神。所以一旦傾吐爲詞,發抒忠義就有「如驚濤出壑」的氣魄(南宋滕仲固跋郭應祥《笑笑詞》語,據稱於湖一傳而得吳鎰,再傳而得郭)。同時,《六州歌頭》篇幅長,格局闊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構成激越緊張的促節,聲情激壯,正是詞人抒發滿腔愛國激情的極佳藝術形式。詞中,把宋金雙方的對峙局面,朝廷與人民之間的尖銳矛盾,加以鮮明對比。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個時代的宏觀歷史畫卷,強有力地表達出人民的心聲。就像杜甫詩歷來被稱爲詩史一樣,這首《六州歌頭》,也完全可以被稱爲詞史。
張孝祥

張孝祥

南宋著名詞人、書法家,字安國,別號於湖居士,漢族,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人 ,生於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少年時闔家遷居蕪湖(今安徽省蕪湖市)。唐代詩人張籍之七世孫;父張祁,任直祕閣、淮南轉運判官。紹興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張孝祥廷試,高宗(趙構)親擢爲進士第一,授承事郎,簽書鎮東軍節度判官。由於上書爲岳飛辯冤,爲權相秦檜所忌,誣陷其父張祁有反謀,幷將其父下獄。次年,秦檜死,授祕書省正字。歷任祕書郎,著作郎,集英殿修撰,中書舍人等職。宋孝宗時,任中書舍人直學士院。隆興元年(公元1163年),張浚出兵北伐,被任爲建康留守。又爲荆南湖北路安撫使,此外還出任過撫州,平江,靜江,潭州等地的地方長官,頗有政績。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以顯謨閣直學士致仕。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於蕪湖病死,葬南京江浦老山,年僅三十八歲。張孝祥善詩文,尤工詞,才思足敏,詞風清俊爽朗,佳處直逼東坡。史稱其「嘗慕東坡,每作爲詩文,必問門人曰:『比東坡如何?』」《念奴嬌·過洞庭》見其本領。今存《於湖集》四十卷、《於湖詞》一卷。《全宋詞》輯錄其詞二百二十三闋。 ► 636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