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罪江南思北歸賦

南北朝 · 江淹

伊小人之薄伎，奉君子而輸力。接河漢之雄才，覽日月之英色。絶雲氣而厲響，負青天而撫翼。徳被命而不渝，恩潤身而無極。何規矩之守任，信愚陋而不肖。愧金碧之琳琅，慙丹雘之照曜。樊天網而自離，徒夜分而誰弔。遭大道之隆盛，雖草木而勿履。誤銜造於逺國，出顛沛之願始。去三輔之臺殿，辭五都之城市。惟江南兮丘墟，遥萬里兮長蕪。帶封狐兮比景，連雄虺兮蒼梧。當青春而離散，方仲冬而遂徂。寒蒹葭於余馬，傷霧露於農夫。跨金峰與翠巒，涉桂水與碧湍。雲清冷而多緒，風蕭條而無端。猨之吟兮日光迥，狖之啼兮月色寒。究烟霞之繚繞，具林石之巑岏。
於是臨虹蜺以築室，鑿山楹以為柱。上暠暠以臨月，下淫淫而愁雨。奔水潦於逺谷，汩木石於深嶼。鷹隼戰而橧巢，黿鼉怖而穴處。若季冬之嚴月，風揺木而騷屑。玄雲合而為凍，黄烟起而成雪。虎踡跼而斂步，蛟躨蚭而失穴。至江蘺兮始秀，或杜衡兮初滋。桂含香兮作葉，藕生蓮兮吐絲。俯金波兮百丈，見碧沙兮來往。霧葐蒀兮半出，雲雜錯兮飛上。石炤爛兮各色，峰近逺兮異象。及迴風之揺蕙，天潭潭而下露。木蕭梢而可哀，草林離而欲暮。夜燈光之寥迥，厯隠憂而不去。心湯湯而誰告，魄寂寂而何語。情枯槁而不反，神飜覆而亡據。夫以雄才不世之主，猶儲精於沛鄉；竒略獨出之君，尚婉戀於樊陽。潘去洛而掩涕，陸出吳而増傷。況北州之賤士，為炎土之流人。共魍魎而相偶，與蠨蛸而為鄰。秋露下兮㸃劒舄，青苔生兮綴衣巾。步庭廡兮多蒿棘，顧左右兮絶親賓。憂而填骨，思兮亂神。願歸靈於上國，雖坎軻而不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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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 伊：句首語氣詞。
• 待罪：古代官吏任職的謙稱，意謂不勝其職而將獲罪。
• 江淹：（444 年—505 年），字文通，宋州濟陽考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權縣程莊鎮）人。南朝政治家、文學家。
• 君子：指有道德、有地位的人。
• 河漢：銀河。
• 厲響：激越的聲響。
• 丹雘（huò）：紅色顏料，可用來塗飾建築等。
• 樊：籠子。
• 天網：上天佈下的羅網，比喻嚴密的法網。
• 顛沛：困頓，挫折。
• 三輔：西漢時治理京畿地區的三種職官的合稱，亦指其所轄地區。
• 五都：古代的五個都城。
• 丘墟：廢墟，荒地。
• 比景：古代南方地名。
• 蒼梧：古地名。
• 青春：指春天。
• 仲冬：冬季的第二個月。
• 封狐：大狐。
• 雄虺（huǐ）：傳說中的一種毒蛇。
• 金峯：金色的山峯。
• 翠巒：翠綠的山巒。
• 碧湍：碧綠的急流。
• 迥（jiǒng）：遠。
• 狖（yòu）：古書上說的一種黑色長尾猴。
• 巑岏（cuán wán）：形容山高銳峻。
• 虹蜺（ní）：同「虹霓」，彩虹。
• 山楹：用山石做的柱子。
• 皓皓：潔白貌；高潔貌。
• 淫淫：流落不止貌。
• 水潦（lǎo）：雨水。
• 汩（gǔ）：擾亂。
• 鷹隼（sǔn）：鷹和隼，泛指猛禽。
• 橧（zēng）巢：用柴薪堆成的臥處。
• 黿（yuán）：大鱉。
• 鼉（tuó）：揚子鱷。
• 躨蚭（kuí ní）：蜿蜒爬行貌。
• 江蘺（lí）：一種香草。
• 杜衡：一種香草。
• 湯湯（shāng shāng）：水盛大貌。
• 魍魎（wǎng liǎng）：傳說中的山川精怪。
• 蠨蛸（xiāo shāo）：一種蜘蛛。
• 坎軻（kǎn kē）：同「坎坷」，道路不平坦，喻不順利。

翻譯

我這微末之人只有淺薄的技藝，侍奉君子而奉獻力量。接近如銀河般的雄才，領略如日月般的光彩。穿越雲氣發出激越聲響，揹負青天展開雙翅。德行受使命而不改變，恩情潤身無盡頭。爲何守着規矩大任，實在是愚蠢淺陋又不賢能。羞愧於金碧輝煌的華麗，慚愧於丹紅粉飾的照耀。自陷於羅網而脫離，只能在深夜獨自悲哀。遭遇大道的隆盛之時，即使草木也不踩踏。錯誤地被帶到遙遠的國家，離開了顛沛流離的開始。離開三輔地區的臺殿，辭別五都的城市。只有江南這廢墟，遙遠萬里都是長長的荒蕪。帶着大狐如影隨形，連着雄蛇直至蒼梧。正當春天卻要離散，到仲冬就要啓程。使寒蒹葭靠近我的馬，使農夫感傷霧露。跨越金色山峯和翠綠山巒，涉過桂水與碧綠急流。雲清冷而思緒繁多，風蕭條而無端颳起。猿猴的吟叫聲中日光遙遠，黑猴的啼叫聲中月色寒冷。探究煙霞的繚繞，具備林石的高峻。

於是靠近彩虹來築屋，鑿開山石做柱子。上面潔白靠近月亮，下面流落不止擔憂雨水。奔流於遠方山谷的雨水，擾亂深嶼的木石。鷹隼在爭鬥而柴薪堆成的臥處，黿鼉因害怕而藏身洞穴。像季冬的嚴月，風搖樹木而發出颯颯聲。濃雲聚集而成冰凍，黃煙升起而成雪花。老虎蜷縮腳步而收斂，蛟龍蜿蜒爬行而迷失洞穴。到江蘺開始秀美的時候，或許杜衡剛開始滋生。桂樹含香而長葉子，藕生成而蓮吐絲。俯身看見百丈金波，看見碧綠沙灘來來往往。霧氣盛大而半出，雲雜亂而飛上天空。石頭燦爛有各種顏色，山峯遠近而有不同景象。等到迴風吹動蕙草，天空深沉而有露水降下。樹木蕭索令人悲哀，草木紛披將要天黑。夜裏燈光寥廓深遠，歷經隱憂而不離去。內心滾熱卻無人告知，魂魄寂靜卻無言。情感枯槁而不迴轉，神智翻轉而沒有依靠。那些有着絕世雄才的君主，仍在沛鄉儲備精力；有獨特奇略的君王，還眷戀樊陽。潘岳離開洛陽而掩面流淚，陸機離開吳地而更增悲傷。何況我這北方州郡的低賤之士，在炎熱地區成爲流放之人。與魍魎一起作伴，與蜘蛛爲鄰。秋露滴下落在劍和鞋子上，青苔生長點綴着衣服和頭巾。走在庭院走廊多是蒿棘，環顧左右沒有親近賓客。憂傷充滿骨骼，思念擾亂心神。希望歸魂於上國，即使坎坷也不惜自身。

賞析

這首賦描繪了作者在江南的經歷和感受，既展現了江南的荒野景象，也表達了自己流放的苦悶與無奈。文中通過對自然景色、情感思緒的細膩刻畫，如「雲清冷而多緒，風蕭條而無端」「猿之吟兮日光迥，狖之啼兮月色寒」等，營造出一種淒涼、哀怨的氛圍。作者以「待罪」自稱，體現了內心的卑微與不安，對命運的無奈。同時，通過與歷史上的人物如潘岳、陸機等相比，凸顯自己的孤獨與悲哀。也提到了對遙遠的北方的思念和渴望迴歸的心情，如「願歸靈於上國，雖坎軻而不惜身」，這種歸鄉之情真摯而濃烈。整首賦語言優美，意象豐富，情感深沉，展現了作者卓越的文學才華和複雜的內心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