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 第二折
〔快活三〕囑咐你仙音院莫怠慢,道與你教坊司要迭辦。把個太真妃扶在翠盤問,快結束,宜妝扮。
〔鮑老兒〕雙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裏霓裳按。鄭觀音琵琶準備彈,早搭上鮫綃襻;賢王玉笛,花奴羯鼓,韻美聲繁;壽寧錦瑟,梅妃玉簫,嘹亮循環。
〔古鮑老〕屹剌剌撒開紫檀,黃翻綽向前手拈板。低低的叫聲玉環;太真妃笑時花近眼。紅牙箸趁五音擊着梧桐按,嫩枝柯猶未乾,更帶着瑤琴音泛。卿呵,你則索出幾點瓊珠汗。
〔紅芍藥〕腰鼓聲幹,羅襪弓彎,玉佩丁東響珊珊,即漸裏舞軃雲鬟。施呈你蜂腰細,燕體翻,作兩袖香風拂散。寡人親捧杯玉露甘寒,你可也莫得留殘,拼着個醉醺醺直吃到夜靜更闌。
〔剔銀燈〕止不過奏說邊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覷遲疾緊慢;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氣丕丕冒突天顏!那些個齊管仲鄭子產,敢待做假忠孝龍逢比干?
〔蔓菁菜〕險些兒慌殺你個周公旦。你道我因歌舞壞江山,你常好是佔奸。早難道羽扇綸巾笑談間,破強虜三十萬。
〔滿庭芳〕你文武兩班,空列些烏靴象簡,金紫羅襴;內中沒個英雄漢,掃蕩塵寰。慣縱的個無徒祿山,沒揣的撞過潼關,先敗了哥舒翰。疑怪昨宵向晚,不見烽火報平安。
〔普天樂〕恨無窮,愁無限,爭奈倉卒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
鑾駕遷,成都盼,更那堪滻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
〔啄木兒尾〕端詳了你上馬嬌,怎支吾蜀道難!替你愁那嵯峨峻嶺連雲棧,自來驅馳可慣,幾程兒捱得過劍門關!
拼音
賞析
唐玄宗做了幾十年的太平皇帝,貪戀聲色,不理朝政。自楊貴妃入宮後,“朝歌暮宴,無有虛日”。邊將安祿山損軍喪師,例應斬首,玄宗不僅免其死,而且賜予楊貴妃作義子,封爲漁陽節度使。爲了搶奪楊貴妃,攫取唐朝天下,安祿山興兵作亂,兵髮長安。在這國難當頭的危急時刻,唐玄宗仍在沉溺酒色,縱情享樂,同楊貴妃在秋色斑斕風景如畫的御園內,列饈饌,飲美酒,品名茶,嘗荔枝。這幾首曲子就是繼御園小宴、品嚐荔枝之後,描寫“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長恨歌》)的情景。
〔快活三〕至〔紅芍藥〕四曲寫楊貴妃霓裳羽衣舞,着力渲染唐明皇縱情聲色的場面。《霓裳羽衣舞》是唐代宮廷樂舞,初名《婆羅門曲》,後經唐玄宗潤色並製作歌詞,舞時“被羽衣,飄然有翔雲飛鶴之勢”(《唐語林》卷七),極力描繪虛無縹緲的仙境和仙女形象。唐明皇宴飲之中急切想觀賞楊貴妃新學得的霓裳羽衣舞,一面吩咐“教坊司”(唐代音樂機關)把貴妃扶在翠盤間,一面指派“仙音院”(亦音樂機關)器樂伴奏把霓裳按。“囑咐你仙音院莫怠慢,道與你教坊司要迭辦”,兩個對稱的語句,表面上似乎重複,實則是加強語勢,表現了唐玄宗爲了追歡取樂急不可待的心情。在唐明皇的指使下,鄭觀音(樂工)琵琶、賢王(指寧王)玉笛、花奴(寧王子汝南王璡的小名)羯鼓、壽寧(玄宗十八子壽王瑁,自幼養於寧王邸中)錦瑟、梅妃(江采蘋,玄宗妃)玉簫、黃翻綽(樂師)拍板,王子妃嬪絲竹合奏,樂師伶工鼓板齊鳴,仙音嘹亮,韻美聲繁。作品竭力渲染笙歌妙舞的熱鬧場面,作爲唐玄宗沉醉聲色的陪襯。“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唐玄宗情不自禁,一邊親自擊琴作樂,一邊又“低低的叫聲玉環”,而楊玉環也心有靈犀,以笑臉媚眼相答。唐玄宗與楊貴妃眉來眼去,卿卿我我,完全沉湎於歌舞聲色之中。如果說〔鮑老兒〕〔古鮑老〕二曲主要是寫奏樂,那麼〔紅芍藥〕一曲則是集中寫舞姿。楊玉環舞步輕盈,釵鬟低垂,蜂腰纖細,燕體翩翻,環珮丁東,長袖風香。這裏既有視覺形象,也有聽覺和嗅覺感受。作者通過明喻和借喻的修辭方式,加強了語言的形象性和表現力。由於曲詞是唐明皇所唱,楊貴妃的舞姿是通過唐明皇的感官來表現的,所以不但描繪出楊妃的優美舞姿,同時也活畫出李隆基耽於宴樂醉生夢死的情態,收到了一箭雙鵰的藝術效果。這幾支曲子所寫舞盤的場面,是在安史之亂已經爆發的情況下展開的。一面是藩鎮反叛長驅直入,一面是沉溺聲色,不問國事。兩相對照,唐明皇的昏庸荒淫不言自明。歌舞昇平的場面渲染得越濃烈,就越顯得唐明皇的奢侈腐敗。作者採用對比襯托的手法,形象地表明:唐玄宗迷色誤國必然要自食苦果,釀成悲劇。
樂極哀來。唐明皇楊貴妃酒興正酣舞趣正濃之際,左丞相李林甫慌忙稟報安祿山兵馬已破潼關(這裏是虛擬,史實是安史之亂爆發李林甫已死),京城空虛,危在旦夕。戲劇情節至此發生重大轉折,戲劇氣氛也驟然突變,唐玄宗由歡樂的頂峯跌向痛苦的深淵。下面幾支曲子便是寫唐明皇驚變的情景。
安祿山造反,兵臨京城,這是關係社稷安危的頭等大事,形勢萬分危急。可是,唐玄宗聞訊卻毫不在意,反而責難臣下不擇時機,“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就來稟奏,“可不氣丕丕冒突天顏”。〔剔銀燈〕一曲看來平淡無奇,實際上卻是精心結撰,寓意頗深,它表明唐玄宗完全把個人的享樂置於國家安危之上,社稷危機、江山淪失可以置之不顧,笙歌筵舞卻一時一刻不能延誤,可見其昏聵麻木到何等程度。“歌舞壞江山”一語畫龍點睛,切中要害,道破了安史之亂的內因,是主題思想的明確揭示,也是作者觀點的鮮明表現。唐明皇並沒有因爲臣下的勸諫而醒悟,反而責怪他們不忠,“空列些烏靴象簡(象牙朝笏),金紫羅襴(金帶紫袍),內中沒個英雄漢,掃蕩塵寰”。齊管仲、鄭子產、龍逢、比干、周公旦,這些歷史人物,在這裏都是借指文臣武將。此處唐玄宗對文武大臣的斥責,與《漢宮秋》第二折漢元帝對文武百官的埋怨頗爲近似,在表現唐明皇無可奈何的同時,也揭示了統治集團內部的腐敗:平日裏爭權奪勢,國難當頭束手無策。這裏作者對唐玄宗既有譴責,也有同情。唐明皇無計可施,不得不逃往蜀中,以避其鋒。《梧桐雨》對唐玄宗幸蜀的描寫次第較爲分明。樑廷枏《藤花亭曲話》曾將《梧桐雨》與《長生殿》加以比較,認爲“《長生殿》《驚變》折與深宮歡燕之時,突作國忠直入,草草數語,便爾啓行;事遂急遽,斷不至是。《梧桐雨》則用一李林甫得報轉奏,始而議戰,戰既不能,而後定計幸蜀,層次井然不紊”。〔普天樂〕〔啄木兒尾〕二曲即寫唐明皇逃離長安前的愁恨。他愁苦的不是國破家亡,生民塗炭,恨的不是自己荒淫誤國,逆臣反叛,而是悲傷自己離開輕歌曼舞的京都故園,憂愁楊貴妃經不住蜀道驀嶺登山的艱難。國將傾覆,猶自一味憐香惜玉,這就活畫出唐明皇這個“風流天子”的昏聵神態。作者爲了突現唐玄宗的悽楚情懷,化用唐李嶠《汾陰行》“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和賈島《憶江上吳處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詩句,以雁鳴、西風、落日爲陪襯,渲染一種悲涼的氛圍和意境,藉以表現唐明皇對山川故國的眷戀和榮華富貴難再的感傷,字裏行間也傾注着作者深切的同情。王國維《人間詞話》評雲:“‘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以爲我之境界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以不爲我用。”白樸正是將古人之境界與自己的境界融爲一體,構成情景交融的意境,抒發主人公的離愁別緒,取得了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樑廷枏也稱讚此曲“力重千鈞”。
《梧桐雨》取材於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陳鴻的《長恨歌傳》,這幾支曲文就是依據《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詩句敷演而成。白樸以戲劇家的特有才能將敘事詩句改編爲代言體的曲詞。劇曲一方面着力鋪陳舞霓裳的歡樂場面,洋溢着喜劇氣氛;另一方面又極力渲染激變後一切行將失去的無可奈何的悲哀,充滿了悲劇情調。樂場與苦場恰成對照,順境與逆境相互映襯。喜劇氣氛渲染得愈強烈,悲劇情調就顯得愈濃重。作者採用先揚後抑、欲擒故縱的藝術手法,形象地揭示了唐明皇“因歌舞壞江山”自食其果的悲劇。在作者的筆下唐明皇既是悲劇的製造者,又是悲劇的承受者。作者一方面把他作爲一個親信寵妃悍將荒淫誤國的昏君來描寫,對其驕奢淫逸給國家帶來的禍患作出批判和箴戒;另一方面又把他作爲“風流天子”來刻畫,對禍亂造成的悲劇又有所同情。唐明皇確是這樣一個善惡交織的悲劇人物,作者沒有采取非貶即褒的簡單化態度,從而刻畫出他那複雜的雙重性格。
這幾首曲詞所描繪的舞霓裳和驚變的場面,對後世的戲曲創作也有很大的影響。《長生殿》《舞盤》和《驚夢》三出,就是由此演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