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田橫墓文
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東京,道出田橫墓下,感橫義高能得士,因取酒以祭,爲文而弔之。其辭曰:
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
非今世之所稀,孰爲使余歔欷而不可禁。
余既博觀乎天下,曷有庶幾乎夫子之所爲。
死者不復生,嗟余去此其從誰。
當秦氏之敗亂,得一士而可王。
何五百人之擾擾,而不能脫夫子於劍鋩。
抑所寶之非賢,亦天命之有常。
昔闕里之多士,孔聖亦云其遑遑。
苟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
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
跽陳辭而薦酒,魂髣髴而來享。
拼音
譯文
貞元十一年九月,我去洛陽,從田橫的墓旁經過,感嘆田橫義氣高尙,得到賢士的愛戴,於是就取出酒來祭奠他,做一篇祭文來悼念他。文章是這樣的:
事情有經過了上百世而相感應的,我現在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您不是當今之世所崇尙的,是誰讓我哽咽唏噓不停啊?
我看遍了全天下。哪有可以很您類似的行為啊?
死的人不能再活胡來了,衹感嘆我離開您可以去跟隨誰啊?
當年秦朝拜亂的時候,得到一個大賢士就可一稱王與天下,可為什麽您那五百人跟隨您熙熙攘攘,卻不能使您遠離刀劍的鋒鋩啊?
抑或時代所珍視的幷非賢才,或者這是天命有常啊。
當年闕里是很多賢才的啊,孔聖人據説不也是匆匆忙忙。
衹要我所行走的方向不迷失,即使困苦多難又有何損傷呢?
自古以來讓死法都不一樣,您到現在還是光芒萬丈的。
我恭敬地跪下來誦讀祭文嚮您獻酒,您的靈魂髣髴就過來享用了。
注釋
田橫:秦末群雄之一。曾爲齊國宰相,一度自立爲齊王,後兵敗,逃於海島(今山東即墨市田橫島)。劉邦建立漢朝後,田橫因不肯歸漢而自殺。田橫墓,在河南偃師。
十一年:各本或作十九年。“月”下有十一日字。
如:往;到……去。《管子·太匡》:“公將如齊,與夫人協行。”《史記·封禪書》:“天子親如五利之第。”
如東京:一作“東如京”。
因:於是、就。
曠:阻隔、間隔。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自夏涉玄冬,彌曠是餘旬。”
百世:形容時代之久遠。世,古代以三十年爲一世。
稀:清沈欽韓曰:“稀”當作“希”,言非今世所尙。
欷歔(xū xī):嘆息,哽咽。
曷(hé):何。
庶幾:差不多。表示可能。《莊子·庚桑楚》:“庶幾其聖人乎。”
夫子:對田橫的尊稱。
死者:一作“死而”。
嗟:慨嘆、憂嘆。
劍鋩(máng):寶劍的鋒芒。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詩:“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鋩,刀尖、鋒刃。
寶:器重,珍視。
寶之:一作“寶者”。
天:一作“大”。
闕里:地名。相傳爲春秋時孔子授徒之所。故址在今山東曲阜城內。《論衡·幸偶》:“舜尙遭堯受禪,孔子已死於闕里。”
遑(huáng)遑:匆匆忙忙的樣子。《論衡·定賢》:“是以孔子栖栖,墨子遑遑。”
苟:如果、衹要。
雖:即使。
耿光:光明、光輝、光榮。《尙書·立政》:“以覲文王之耿光,以揚武王之大烈。”
跽(jì):長跪。兩膝著地,上身挺直。
薦:進獻。
序
《祭田橫墓文》是唐代文學家韓愈創作的一篇祭文。此文表面上是爲悼念秦末群雄之一的田橫而作,而實際上是作者借歷史之酒杯,澆現實之塊壘,以古今對比的手法,通過歌頌田橫“義高能得士”,藉以表達作者對當時統治者不能任用賢明的不滿。文章主旨明确,卻又寫得曲折朦朧,撲朔迷離,而在行文上一氣奔縱,淋灕酣暢,具有非同尋常的藝術魅力。
賞析
這是一篇祭文。全文第一段實際上是文章的小序,屬於過渡性文字。但韓愈常常在小地方作大文章,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韓愈單單憑弔田橫,事出有因。田橫出生於齊國貴族,兄弟三人相繼為王。秦漢之際,田橫兵敗攜五百人逃至海島。漢高祖劉邦以“大則王,小則侯”勸其歸附。田橫卻在未見劉邦之前自殺。劉邦感嘆而厚葬田橫,隨後田橫手下兩人也自殺。海島上五百人獲悉田橫及手下二志士皆死,全部集體自殺。史稱田橫“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韓愈過田橫墓以“能得士”為表象,以“義高”的意蘊,展開文思,藉歷史的酒杯,澆現實之塊壘,藉田橫的酒杯,澆自己之塊壘。這第一段是為下文運氣、蓄勢。
祭文的眞正開始是在第二段,形式為韻文。“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有劈空而來、聲勢奪人之槪。曠,空可以引申為超越。超越百世而相感,是“心有靈犀”,顯示了強大的道德力量,有千鈞之力。而饒有興味的是,這“事有曠百世而相感”一句所聚集起來的能量,又用“余不自知其何心”釋放,故作騰挪。其實,産生“曠百世而相感”的韓愈其心非常明确,就是第一段中的“感橫義高能得士”。這裏的“余不自知其何心”,蓋有難言之隱衷。因而曲折隱約,撲朔迷離。“非今世之所稀,孰為使余欷歔而不可禁”,又扳回一筆。“今世之所稀”和“欷歔而不可禁”都暗中緊扣“義高能得士”之事而言。行文中不出現此等字面,是故作隱約朦朧。“余旣博觀乎天下”以下四句,是針對現實有感而發。“余旣博觀”二句,承上文“今世之所稀”生發;“死者不能復生”二句,繼上文“使余欷歔而不可禁”深入,層層逼近,部署謹嚴。統觀天下,無田橫之高義,亦無田橫之重士,説盡心中不平,駡盡當時權貴;田橫死而不能復生,自嘆無人可歸以從,説盡心中憤懣,駡盡世上庸人。以上八句,兩換其韻,行文跳動閃爍,似承而折,若斷若續,文心錦繡,姿態橫生。
但是,由田橫而感發的當時政壇無義、不能得士必須進一步闡明,因為田橫“義高能得士”畢竟以失敗告終,於是韓愈又從田橫的失敗著筆,説“當秦氏之敗亂,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擾擾,而不能脫夫子於劍鋩”,以退為進,將田橫的歷史以極簡括的語言表達出來。首先表明田橫的失敗與得士無關,以孔門多士而孔子一生卻道不行於列國為例,确認田橫所得之士皆賢,而田橫失敗,惟歸之於天命。但是韓愈以“苟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兩句,力挽山河,否定天命。而否定天命論,就是承認“義高能得士”的正确性,而肯定了田橫的“義高能得士”的正确性,就是針砭當時執政者不能做到“義高能得士”。因此與其説此文是哀悼田橫,還不如説是慨嘆作者自己的懷才不遇。不過,他幷不因此悲觀絶望,他説“苟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表明他對自己的未來有著道義上的自信。文章正面表態,反面一槍,正正反反,妙處橫生。當然,這是一篇祭文,最後得回到對田橫的悼念上來:“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陳辭而薦酒,魂髣髴而來享。”韓愈不僅在精神上感到田橫的存在和道德的力量,而且表示了他的極大虔誠。對田橫的虔誠,正是對今世的怒視。以上十四句一韻到底,雖意蘊上騰挪擒縱,曲折多姿,但在行文上一氣奔縱,淋灕酣暢,與前一層次有明顯的不同。韓愈為文,變化莫測,此文也是一個佳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