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譚 · 應酬

操存要有真宰,無真宰則遇事便倒,何以植頂天立地之砥柱!應用要有圓機,無圓機則觸物有礙,何以成旋乾轉坤之經綸! 士君子之涉世,於人不可輕爲喜怒,喜怒輕,則心腹肝膽皆爲人所窺;於物不可重爲愛憎,愛憎重,則意氣精神悉爲物所制。 倚高才而玩世,背後須防射影之蟲;飾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膽之鏡。 心體澄徹,常在明鏡止水之中,則天下自無可厭之事;意氣和平,常在麗日光風之內,則天下自無可惡之人。當是非邪正之交,不可少遷就,少遷就則失從違之正;值利害得失之會,不可太分明,太分明則起趨避之私。 蒼蠅附驥,捷則捷矣,難辭處後之羞;蔦蘿依鬆,高則高矣,未免仰攀之恥。所以君子寧以風霜自挾,毋爲魚鳥親人。 好醜心太明,則物不契;賢愚心太明,則人不親。士君子須是內精明而外渾厚,使好醜兩得其平,賢愚共受其益,纔是生成的德量。 伺察以爲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養智;奮迅以爲速者,多因速而致遲,故君子以重持輕。士君子濟人利物,宜居其實,不宜居其名,居其名則德損;士大夫憂國爲民,當有其心,不當有其語,有其語則毀來。 遇大事矜持者,小事必縱弛;處明庭檢飾者,暗室必放逸。君子只是一個念頭持到底,自然臨小事如臨大敵,處密室若坐通衢。 使人有面前之譽,不若使其無背後之毀;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其無久處之厭。 善啓迪人心者,當因其所明而漸通之,毋強開其所閉;善移風化者,當因其所易而漸及之,毋輕矯其所難。 彩筆描空,筆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利刀割水,刀不損鍔,而水亦不留痕。得此意以持身涉世,感與應俱適,心與境兩忘矣。 己之情慾不可縱,當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人之情慾不可拂,當用順之之法以調之,其道只在一恕字。今人皆恕以適己而忍以制人,毋乃不可乎! 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 隨時之內善救時,若和風之消酷暑;混俗之中能脫俗,似淡月之映輕雲。 思入世而有爲者,須先領得世外風光,否則無以脫垢濁之塵緣;思出世而無染者,須先諳盡世中滋味。否則無以持空寂之後苦趣。 與人者,與其易疏於終,不若難親於始;御事者,與其巧持於後,不若拙守於前。 酷烈之禍,多起於玩忽之人;盛滿之功,常敗於細微之事。故語云:“人人道好,須防一人着腦;事事有功,須防一事不終。” 功名富貴,直從滅處觀究竟,則貪戀自輕;橫逆困窮,直從起處究由來,則怨尤自息。 宇宙內事要力擔當,又要善擺脫。不擔當,則無經世之事業;不擺脫,則無出世之襟期。 待人而留有餘,不盡之恩禮,則可以維繫無厭之人心;御事而留有餘,不盡之才智,則可以提防不測之事變。 了心自了事,猶根拔而草不生;逃世不逃名,似羶存而蚋仍集。 仇邊之弩易避,而恩裏之戈難防;苦時之坎易逃,而樂處之阱難脫。 羶穢則蠅蚋叢嘬,芳馨則蜂蝶交侵。故君子不作垢業,亦不立芳名。只是元氣渾然,圭角不露,便是持身涉世一安樂窩也。 從靜中觀物動,向閒處看人忙,才得超塵脫俗的趣味;遇忙處會偷閒,處鬧中能取靜,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 邀千百人之歡,不如釋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榮,不如免一事之醜。 落落者,難合亦難分;欣欣者,易親亦易散。是以君子寧以剛方見憚,毋以媚悅取容。 意氣與天下相期,如春風之鼓暢庶類,不宜存半點隔閡之形;肝膽與天下相照,似秋月之洞徹羣品,不可作一毫曖昧之狀。 仕途雖赫奕,常思林下的風味,則權勢之念自輕;世途雖紛華,常思泉下的光景,則利慾之心自淡。 鴻未至先援弓,兔已亡再呼犬,總非當機作用;風息時休起浪,岸到處便離船,纔是了手工夫。 從熱鬧場中出幾句清冷言語,便掃除無限殺機;向寒微路上用一點赤熱心腸,自培植許多生意。隨緣便是遣緣,似舞蝶與飛花共適;順事自然無事,若滿月偕盂水同圓。 淡泊之守,須從濃豔場中試來;鎮定之操,還向紛紜境上勘過。不然操持未定,應用未圓,恐一臨機登壇,而上品禪師又成一下品俗士矣。 廉所以戒貪。我果不貪,又何必標一廉名,引來貪夫之側目。讓所以戒爭。我果不爭,又何必立一讓地,以致暴客之彎弓。 無事常如有事時,提防纔可以彌意外之變;有事常如無事時,鎮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處世而欲人感恩,便爲斂怨之道;遇事而爲人除害,即是導利之機。 持身如泰山九鼎凝然不動,則愆尤自少;應事若流水落花悠然而逝,則趣味常多。 君子嚴如介石而畏其難親,鮮不以明珠爲怪物而起按劍之心;小人滑如脂膏而喜其易合,鮮不以毒螫爲甘飴而縱染指之慾。 遇事只一味鎮定從容,縱紛若亂絲,終當就緒;待人無半毫矯僞欺隱,雖狡如山鬼,亦自獻誠。 肝腸煦若春風,雖囊乏一文,還憐煢獨;氣骨清如秋水,縱家徒四壁,終傲王公。 討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虧;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損。涉世者宜蕃擇之,慎毋貪黃雀而墜深井,舍隋珠而彈飛禽也。費千金而結納賢豪,孰若傾半瓢之粟,以濟飢餓之人;構千楹而招來賓客,孰若葺數椽之茅,以庇孤寒之士。 解鬥者助之以威,則怒氣自平;懲貪者濟之以欲,則利心反淡。所謂因其勢而利導之,亦救時應變一權宜法也。 市恩不如報德之爲厚。雪忿不若忍恥爲高。要譽不如逃名之爲適。矯情不若直節之爲真。 救既敗之事者,如馭臨崖之馬,休輕策一鞭;圖垂成之功者,如挽上灘之舟,莫少停一棹。 先達笑彈冠,休向侯門輕曳裾;相知猶按劍,莫從世路暗投珠。 楊修之軀見殺於曹操,以露己之長也;韋誕之墓見伐於鍾繇,以祕己之美也。故哲士多匿採以韜光,至人常遜美而公善。 少年的人,不患其不奮迅,常患以奮迅而成鹵莽,故當抑其躁心;老成的人,不患其不持重,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縮,故當振其惰氣。 望重縉紳,怎似寒微之頌德。朋來海宇,何如骨肉之孚心。 舌存常見齒亡,剛強終不勝柔弱;戶朽未聞樞蠹,偏執豈能及圓融。
拼音

所属合集

#菜根譚

《菜根譚》是明朝還初道人洪應明收集編著的一部論述修養、人生、處世、出世的語錄集,爲曠古稀世的奇珍寶訓。對於人的正心修身、養性育德,有不可思議的潛移默化的力量。

賞析

在洪氏眼中,人心是一顆明珠,“以物慾障蔽之,猶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滌猶易”;相反,“以情識補貼之,猶明珠而飾以銀黃,其滌除最難。”所謂銀黃,即白銀與黃金,人心一一旦爲情感所支配,就好像在明珠外鍍上金銀,想清除乾淨,使明珠復原,人心復原,談何容易?“故學者不患垢病,而患潔病之難治;不畏事障,而患理障之難除。”洪氏認爲,“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開萬善之門,無如寸心挹損。”一心能抑,雜念不萌,則不損人利己,不害人害己。“融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學問。” 如果全社會的所有成員都以追求財富時的那種迫切心態去追求學問,以追求功名利祿時的那種強烈願望去追求道德,以熱愛妻子兒女時那種刻骨銘心的情感去熱愛父母,以保命爵位官職時的那種絞盡心計去保家衛國,就是達到了超凡入聖的道德境界。“塞得物慾之路,才堪闢道義之門,弛得塵俗之肩,方可挑聖賢之擔。”相反,“一念之差,足喪夾生之善。” 洪氏將儒釋道三教的處世哲學引入社會文化心態重構的價值取向之中,而這正表明中國傳統社會存在着的嚴重社會問題,社會文化心態處於一個複雜的背景之下,以至於真誠與虛僞,善良與邪惡,正直與歪曲、道義與私情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民族也因爲其絕大部分成員處於互相設防之中,抵消了凝聚力,增加了內耗度。《菜根譚》總結世道的險惡,指出了對策和良方,認爲有修養的君子處理事情,要儘量避免在別人面前暴露出喜怒哀樂之情,否則,內心深處的狀況將會被人所窺探。所以說:“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同樣道理,對於任何事物都不能過份地表現出愛好,否則,意氣精神就容易爲外物所牽引。自恃才華橫溢,不以世道險惡爲慮,不以嚴肅謹慎的態度待人接物,結果就會遭到陰險小人的伺機陷害。所有這一切,都表明社會文明程度的低下,社會文化心態重構的急迫。 洪氏要求人們“心體澄澈”,一塵不染,常常使自己處於明鏡止水之中;意氣平和,常常使自己身處於風和日麗的氣象中,調整自我,改變觀念,如此一來,“天下自無可厭之事”,“自無可惡之人”。在面對大是大非,邪惡與正義的選擇時,絕對不能有任何的遷就和妥協,一旦態度曖昧,就會喪失正道。但是,遇到利害得失之時,就不能斤斤計較。過於計較個人得失,社會就容易趨利避害的個人私心。 對於榮辱譭譽,要有一個堅定不移的價值標準:“蒼蠅附驥,捷則捷矣,難避處後之羞;蔦蘿依鬆,高則高矣,未免仰攀之恥。”所以,“君子寧以風霜自挾,毋爲魚鳥親人”,對於功名利祿,若“直從無處觀究竟,則貪戀自輕。”“直從起處究由來,則怨尤自息。”“宇宙內事,要力擔當,又要善擺脫,不擔當則無經世之事業,不擺脫則無出世之襟期。”其整治社會心態的思路合乎儒家之轍,十分明顯。 洪氏指出:“老來疾病,都是壯時招得,衰後罪業,都是盛時作得。故持盈履滿,君子尤兢兢焉。”“福莫福於少事,禍莫禍於多心。唯省事者,方知少事之爲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爲禍人。”“處世讓一步爲高,退步即進步的張本;待人寬一分爲福,利人實利己的根基。”“想到白骨黃泉,壯士之肝腸自冷;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開。”“遍閱人情,始識疏狂之足貴;備嘗世味,方知淡泊之爲真。”“地闊天高,尚覺鵬程之窄小;雲深鬆老,方知鶴夢之悠閒。”“紅燭燒殘,萬念自然灰冷;黃粱夢破,一身亦似雲浮。”“一場閒富貴,狼狽爭來,雖得還是失;百歲好光陰,忙忙過了,縱壽亦夭”。作者總是從人生的終極出發,判斷所爲之事,分析所處之世,使人豁然開朗,有機會重新調整心態。在這方面,洪氏深受道家思想影響。 與道家思想相似,佛教思想中的大量觀念也被洪應明應用。用來作爲調整社會文化心態的良方。書中指出:“世事如棋局,不著纔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見真空。”“看破有盡身軀,萬境之塵緣自息;悟入無懷境界,一輪之心月獨明。”“夜深人靜,獨坐觀心,始知妄窮而真獨露,每於此中得大機趣;既覺真現而妄難逃,又於此中得大慚愧。”“人生禍區福境,皆念思造成,故釋氏雲‘利慾熾然,即是火坑;貪愛沉溺,便爲苦海;一念清靜,烈熾成池;一念驚覺,船登彼岸。’念頭稍異,境界頓殊,可不慎哉!”“纏脫只在自心,心了則屠肆槽廛居然淨土,不然,縱一琴一鶴,一花一竹,嗜好雖清,魔障終在。語云:‘能體塵境爲真境,末了僧家是俗家’。”
洪應明

洪應明

洪應明,字自誠,號還初道人,里居、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詳,明代思想家、學者,約明神宗萬曆中前後在世。除著名的《菜根譚》外,還編著《仙佛奇蹤》四卷。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此書多記佛老二家故事。《仙佛奇蹤》書序中介紹,他“幼慕紛華,晚棲禪寂”,說明他早年熱衷於仕途功名,晚年則歸隱山林,修道求仙。萬曆三十年(1602年)前後曾經居住在南京秦淮河一帶,潛心著述。 ► 6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