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周代崇尚德行功業,產生了銘和誄這兩種文體。士大夫的才能之一,就是遇喪事能夠作出誄文。誄,就是積累;累計死者生前的德行,加以表彰,使其不朽。夏代、商代以前的誄文,沒有流傳下來,所以其文辭也沒有聽到和見到過。周代雖然有了誄文,但並不用在士大夫身上;而且規定低賤的人不能給貴族作誄文,小輩的人不能給長輩作誄文。天子死了,只能說是上天來誄他。宣讀誄文,確定諡號,在禮節上是很重要的。自從乘丘之戰中卜國和縣賁父英勇戰死,魯莊公作誄表彰了他們,纔開始對士人作誄。到了孔子死後,魯哀公親自爲他作了誄文。裏面有“上天不願遺留下這樣一個老人”的哀切的文辭;“嗚呼”的嘆息,雖然
到了漢代,繼承了以前的趨勢來寫誄。揚雄的《元后誄》,內容實在是繁多而雜亂;“沙麓之靈”幾句只是摘要,而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卻懷疑它是《元后誄》的全篇。哪有累列德行、敘述尊榮卻只用四句的?杜篤作的誄文,在前代有很高的聲譽;他作的《吳漢誄》雖然精巧,但其他的誄文卻多粗疏。難道因爲他的《吳漢誄》受到過漢光武帝的稱讚,就對這些粗疏的誄文改變看法,都成了千金那麼珍貴嗎?傅毅作的誄,是符合誄文體制和次序的;蘇順和崔瑗作的誄,內容辯白,與文辭的簡約互相參照;看他們敘事如傳記一樣,文辭靡麗聲律協調,確實是作誄文的人才。潘岳作誄文的構思專門學習蘇順,很會敘述悲哀的感情,容易達到新穎貼切的意境,所以他和東漢的蘇順隔代並稱,能夠得到美好的聲譽。至於如像崔駰的《誄趙文》,劉陶的《誄黃文》,都得到後人的效法,它們好處在於簡明扼要。陳思王曹植虛得名氣,他的誄文實在辭繁冗而文氣迂緩,他在《文帝誄》的結尾,有百餘言完全是在自我陳述表白,這就遠離了作誄文的意義和要求。至於殷代的臣民詠頌商湯,在《玄鳥》詩中追述上天的降福;周代的史官歌頌文王,在《生民》詩中追述先代后稷的勳烈。作誄累列敘述祖宗的功德,這是詩人的寫法。至於敘述哀情,那就要接觸到相關的事物來抒發。傅毅作的《北海王誄》中說“太陽的光被遮住,大雨使得天昏地暗”;開始在序中表達感情。於是它便成了後代寫誄文的樣式,仰慕而效法傅毅的,就越寫越好了。
詳細考察誄文的體制,它的特點是選擇死者的言論,記下死者的行事,體裁像紀傳,文辭像頌文的特徵。它以敘述死者光榮的過去開始,以抒發哀痛的感情而結束。講到死者的爲人,彷彿能夠與之相見;講到對他的哀痛,悽悽切切好像使人悲傷。這些就是寫作誄文的要求。
碑,就是增益。上古的帝王記下告天地的話,進行告天地的典禮,要豎立一塊石碑來增加山嶽,所以叫做碑。傳說周穆王巡遊的時候,把功績銘刻在弁山石上,也是古代立碑的意思。還有,古代宗廟中也有碑,它們豎立在宗廟堂前的東西兩柱之間,只是作爲祭祀前拴牲畜用,不在上面刻功勳。後來銘刻功績的金屬器物漸漸缺少,所以後代用碑來代替了。用石碑來代替金屬器物,同樣可以使功績永垂不朽。以後碑又從宗廟裏移到了墳墓上,在墳前立碑,猶如堆聚泥土而加高了墓地一樣,使其顯得高大而又能保持長久。自從漢代以來,作碑文、碣文的風氣盛行。這些作者中,才華橫溢的莫過於蔡邕。看看他的《太尉楊賜碑》,骨力是從《尚書》中來的;《陳寔碑文》和《郭有道碑》這兩篇碑文,措辭沒有失當的;他的《汝南周勰碑》《太傅胡廣碑》等衆多的碑文,無不寫得清晰恰當。他敘事全面而扼要,文辭雅正而潤澤;清潤的文詞婉轉變化而沒有窮盡,巧妙的用意層出而突立。考察他寫碑文的才能,是自然達到好處。孔融的創作,摹仿蔡邕。他的《衛尉張儉碑銘》和《陳碑》兩篇碑文,明辨巧捷,富有文采,也算得上是僅次於蔡邕的作品了。到了孫綽作文,有志於寫作碑文。他的《溫嶠碑》《王導碑》《郗監碑》《庾亮碑》文辭繁多,段落複雜,只有《桓彝碑》這一篇,辨析裁斷算是最好的了。
寫作碑這類文章,依靠史家的才能。碑文的敘事就是傳記,它的韻語就是銘文。標立敘述死者美好的德行,文辭必須猶如風采清涼的光耀;明白的記錄死者的鴻勳,必須顯現卓越宏偉的功績:這些就是寫作碑文的標準。碑實是刻銘文的器物,銘實是碑的文辭,因爲在石碑上刻寫銘文而立下了碑文的名稱。碑的產生是先於誄文出現的,所以刻石記功的,就歸入銘這類文體的領域;樹碑敘述亡者事蹟的,就同於誄這種文體的範圍。
總結:敘述事蹟追寫道德,碑文與誄文因而建立。銘刻功勳纂輯德行,使德行光彩的形象彙集。看那人的風采好像在眼前,聽到他的話像在悲泣。墨拓石碑上留下華彩,亡者的影像豈能就這樣消失!
注釋
誄:哀悼死者的一種文體,主要列舉死者的德行。
“大夫之材”二句:意思是在喪事中能作誄文是大夫的九種才能之一。材,應作“才”。
旌:表揚。
靡:無,沒有。
被:及。士:指身份低於卿、大夫而高於庶民的社會階層。
賤不誄貴,幼不誄長:是一種嚴格的等級規則,該話見於《禮記·曾子問》。誄,作動詞。
萬乘:有兵車萬輛的帝王。乘,兵車。
諡:封建社會給帝王或有地位的人死後所加的稱號。
節文:這裏指禮的儀式。
摯:摯虞,西晉文學評論家。疑成篇:即懷疑《元后傳》所引四句是全文。
杜篤:東漢初期文學家。
孝山:即蘇順,字孝山,東漢文人。崔瑗:東漢文人。
誄趙:崔駰給姓趙者所作的誄文。
玄鳥:《詩經·商頌》的《玄鳥篇》,這是一首歌頌商朝祖先的詩歌。其開頭爲“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燕子。祚(zuò):福。
制:法度。
傳:紀傳,文體的名稱。
曖:應是“饅”字。饅:隱約、不很明顯。覿(dí):看見。
道:應作“述”。
周穆:周穆王。《穆天子傳》說周穆王曾在弇山刻石記功。弇山:古神話中日落之處。
楹(yíng):堂前立的直柱。
庸器:銘刻功績用的銅器。
蔡邕:東漢末著名的文學家。
孔融:字文舉,東漢末期文學家。
屬:連綴,引申爲寫作。
懿:美好。
制:應作“致”。致:極,指作碑文的最高標準。
文采:本作“光彩”。光彩:指亡者生前的德和行。
鐫:刻。
賞析
《誄碑》主要講了“誄”和“碑”這兩種文體。誄文是臨喪時列舉死者德行的文章。碑是石碑,碑文就是刻在石碑上的文章,主要指刻在石碑上記載、歌頌死者功德的文章。所以它和誄、銘二體都有一定的關係,一些刻在石上記載、歌頌死者的銘文就是碑文。
全篇分兩部分:一、講誄的定義、源流、發展情況,側重於體制源流、形式技巧的發展和作家作品方面的得與失。二、講誄的寫作的基本特點,要求生動地刻畫死者的形象,文辭具有藝術感染力。三、講碑的定義、產生、發展情況及其寫作的要求。
作爲應用文,一般誄文和碑文和文學藝術的關係不大。但它們要記敘讚頌死者的德行功績,因而和傳記文學有一定關係。按照劉勰的要求,要使所寫的人能如見其面,聞辭而悲,這就涉及到人物描寫的一些藝術要求,其中有些意見對傳記文學和頌詩的寫作有一定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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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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誄(lěi):一種哀悼文體,累述死者功德並表達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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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jīng):表彰,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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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mǐ)聞:沒有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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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乘(shèng):指天子,因天子有兵車萬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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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諡(shì):確定諡號。諡號是對死者生前事蹟和品德的概括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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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ruì)作:明智之作。睿,聰明、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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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jì):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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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而效者:像影子一樣跟着仿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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埤(pí):增益。這裏指出「碑」的得名與增益、輔助等義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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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禪(fēng shàn):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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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牲:把祭祀用的牲口系在碑上,這裏碑在宗廟中起到拴祭牲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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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器:古代銘刻功績的器具,如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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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碣(jié):碑的統稱,圓頂的叫碣,方頂的叫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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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鯁(gěng)訓典:指內容堅實,合乎經典規範。骨鯁,正直,這裏形容文章內容充實可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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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給(jǐ):善辯、言辭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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纂(zuǎn)行:記錄、編撰行爲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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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影:指死者的遺像。這裏代指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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戢(jí):收藏、止息。
翻譯
在周朝,帝王的大德得到推崇,便產生了銘誄這類文章。作爲大夫這樣的人才,面臨喪事要能作誄文。「誄」其實就是「累」的意思,累述死者的德行,使其不朽的功績得到表彰。在夏商以前,這類誄文的具體內容就沒聽說過了。周朝雖有誄文,但還未用於普通士人。在過去,地位低賤的人不能爲地位高貴的人作誄,年幼的人不能給年長的人作誄,若是給天子作誄,就需假託上天的名義來寫。誦讀誄文並確定諡號,這一過程在禮儀上是非常重要的。自從魯莊公在乘丘之戰後,誄文才開始用於士人;等到孔子去世,魯哀公爲他作誄,看那文中惋惜孔子留下事業無人繼承的言辭和一聲聲的嘆息,雖說這並非特別出色的佳作,但古代的規制還是留存其中。到柳下惠的妻子哀悼丈夫而作的誄文,文辭哀傷且韻味悠長。
到了漢代,文人承襲傳統而製作誄文。揚雄爲元后寫的誄文,內容實在繁雜瑣碎,在《元后誄》裏選取重要部分,因摯虞提出疑問而成篇,哪有累述德行、尊崇長輩,卻少了關鍵內容的呢?杜篤所作的誄文,在當時的前代有一定聲譽;雖說他寫的《吳漢誄》很工整,但其他篇章就比較粗疏,難道因爲得到光武帝讚賞,而身價倍增嗎?傅毅所寫的誄文,文體條理清晰;蘇順和崔瑗的誄文,文辭簡潔,相得益彰。看他們敘述事情就像傳記一樣,言辭華美且韻律和諧,他們確實具有寫誄文的才能。潘岳撰寫誄文構思,專門學習蘇順,擅長敘寫悲傷之情,更易體現新意且貼切,這就是爲什麼他和前人隔代相比,也能使自己名聲彰顯的原因。至於崔駰爲趙國鼎寫誄文,劉陶爲黃瓊寫誄文,都能遵循一定的規範,好在敘事簡要明瞭。陳思王曹植雖有善寫誄文之名,但實際上文體繁縟舒緩拖沓。他寫的《文帝誄》結尾,用了百字陳述自己的情況,這般不合規矩就太嚴重了。
像商朝臣子歌頌商湯,追述讚揚殷商始祖玄鳥的福祉;周朝史官歌頌周文王,向上闡發后稷的功業;通過誄文來追述祖宗的功績,這大概就是詩人應該遵守的準則了。至於在誄文中敘述哀情,就根據具體情況類推發揮。傅毅爲北海王寫誄文,其中寫道「白日幽光,淫雨杳冥」。開頭這樣敘述表達哀傷之情,於是成爲後人寫作誄文的範例,那些仿效他寫作的人,往往能創作出更出色的作品。
仔細考量誄文的創作體制,大概就是選擇合適的言辭,記錄死者的行爲事蹟,採用傳記的體裁而用韻文來寫,開始時頌揚死者生前榮譽,結尾則表達哀悼之情。論及死者的爲人,要讓人讀起來彷彿能清晰看到其形象;訴說其哀傷時,要使他人聽聞後內心悽然,彷彿感同身受:這便是誄文的主旨。
「碑」,有增加、輔助的含義。在上古時期,帝王舉行封禪大典,刻石標記,樹立石碑於大山之上,所以叫做「碑」。周穆王把自己的事蹟刻在弇山的石頭上,這也是古時立碑的意義所在。此外,宗廟中也有碑,樹立在廳堂的兩根楹柱之間,它僅僅用於拴系祭祀用的牲畜,並沒有鐫刻功績。由於銘刻功績的器具逐漸缺失,所以後代就用碑,用石頭代替金屬器具,同樣能夠使功績不朽,從宗廟到墳墓,立碑就像在墳墓上堆土一樣成爲一種標識 。
自後漢以來,碑碣大量出現。才華出衆的文人所創作的碑文中,沒有人比蔡邕造詣更高。看他爲楊賜寫的碑,內容充實,合乎經典規範;爲陳寔、郭泰二人寫的碑文,用語恰當,無可挑剔;其他爲周景、胡廣等人寫的衆多碑文,沒有一篇不精準恰當的。他敘述事情全面而扼要,文辭華麗又潤澤;清新的文辭轉換自然流暢,精巧的文意新穎而出衆;審視他的才華,真是自然而然達到很高境界了。孔融創作的碑文,有模仿蔡邕的痕跡;比如他爲張儉、陳琳二人寫的碑文,言辭善辯、富有文采,也是僅次於蔡邕之作。到孫綽寫碑文,立意在於撰寫碑文;不過爲溫嶠、王導、郗鑑、庾亮等人寫的碑文,言辭多生枝節、雜亂;其中《桓彝碑》這一篇,最爲精當剪裁得體。
撰寫碑文這種文體,需要藉助史學家的才能,它前面的序文如同傳記,後面的碑文則是銘文。碑序中倘若突出敘述其崇高品德,必定會展現出美好清正的風采;碑銘裏明白記載宏大的美德懿行,必定能看到其偉大崇高的功業:這就是碑文的體制要求。實際上,碑本來就是一種刻有銘文的器具,而銘文通常就是碑文內容,因器具而確立名稱,立碑記事在時間上早於誄文出現。所以在石碑上刻字來讚揚功績的,屬於銘文一類;樹立石碑來記述死者生平的,和誄文屬於同一範疇。
讚辭說:
描敘過去、追思過往,碑誄文體因此確立。銘刻德行、記載事蹟,光輝榮譽因而匯聚。讀到碑文彷彿見到死者容貌風采,聽到誄辭好像聽到生者哭泣悲哀。碑石與墨書雕刻下華美的文字,死者雖逝但功績名聲怎會止息!
賞析
《文心雕龍·誄碑》主要論述誄文與碑文兩種文體。首先梳理誄文的源流發展,從周世開始闡述其起源、適用範圍和創作規範的變化,通過列舉揚雄、杜篤、傅毅、潘岳等諸多文人的誄文創作實例,對比分析,指出他們誄文各自的優缺點,如揚雄的繁雜、傅毅的條理清晰、潘岳的善寫悲情等,總結出誄文應「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等創作要點。接着探討碑的起源與演變,介紹碑從最初作爲封禪、宗廟實用器具,到逐漸成爲刻寫勳績、記述死者的載體,詳細分析了蔡邕、孔融、孫綽等文人碑作特色,強調碑體應具備史才,「序則傳,文則銘」。整體上,這篇文章展現了劉勰對文體發展細緻入微的觀察與深刻見解,不但爲後人研究古代誄碑文體演變提供了詳實資料,也爲創作這兩種文體提供了具體明確的規範和審美標準,體現了《文心雕龍》「體大慮周」的特點和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重要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