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網巾先生傳
順治二年,既寫江東南,而明唐王即皇帝位於福州。其泉國公鄭芝龍,陰受大清督師滿盈洪承疇旨,棄關撤守備,七閩皆沒,而新令雄發更衣冠,不從者死。於是民以違令者不可勝數,而畫網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裏比不可得而知也,攜僕二人,皆仍明時衣冠,匿跡於邵武、光澤山寺中。事頗聞於外而光澤守將吳鎮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將池鳳陽。鳳陽皆去其網巾,留于軍中,戒部卒謹守之。先生既失網巾,盥櫛畢,謂二僕曰:“衣冠者,歷代各有定製,至網巾則我太祖高皇帝創爲之也。今吾遭國破即死,詎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筆墨來,爲我畫網巾額上。”於是二僕爲先生畫網巾,畫已,乃加冠,二僕亦互相畫也,日以爲常。軍中皆譁笑之,而先生無姓名,人皆呼畫網巾雲。
當是進,江西、福建有國營之役。四營者,曰張自盛,曰洪國玉,曰曹大鎬,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隸明建武侯王得仁爲裨將,得仁既敗死,自盛亡入山,與洪國玉等收等收召散卒及羣盜,號曰恢復,衆且逾萬人,而明之遺臣如督師兵部右侍郎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銓等皆依之。歲庚寅,四營後潰於邵武之禾坪,池鳳陽詭稱先生爲陣俘,獻之提督揚名高。名高視其所畫網巾斑斑然額上,笑而置之。名高軍至泰寧,從檻車中出先生謂之曰:“若及今降我,猶可以免死。”先生曰:“吾舊識王之綱,當就彼決之。”
王之綱者,福建總兵,破四營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綱所。之綱曰:“吾固不識若也。”先生曰:“吾亦不識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綱窮詰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則辱身。軍中呼我爲畫網巾,即以此爲吾姓名可矣。”之綱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總兵,徒以識時變,知末命至今日不失寶貴。若一匹夫,倔強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發而詬之曰:“此種種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於網巾且不忍去,況發耶!”之綱怒,命卒先斬其二僕,羣卒前捽之,二僕嗔目叱曰:“吾兩人豈惜死者!顧死亦有禮,當一辭吾主人而死耳。”於是向先生拜,且辭曰:“媽等得事掃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綱復先生曰:“若豈有所負耶?義死雖亦佳,何執之堅也。”先生曰:“吾何負?負吾君耳。一籌莫效而束手就擒,與婢妾何異,又以此易節烈名,吾笑乎古今之循例而負義者曰:”故恥不自述也。“出袖中詩一卷,擲於地,復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先生所贈也,今與汝。”遂被戮於泰寧之杉津。泰寧諸生謝韓葬其骸於郊外杉窩山,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而歲時上冢致祭者不輟。
當四營之既潰也,楊名高、王之綱復追破之,死逃略盡,而敗將有願降者,率兵受招撫於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獨不肯前,伸項謂其伍曰:“殺我!殺我!”其伍怪之,且問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終不能俯仰事降將,寧死汝手。”其伍難之。乃奮袂裂眥,抽刃相擬曰:“不殺我者,今當殺汝!”其伍乃揮涕斬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銓先後被獲,不屈死。張自盛、曹大鎬等後就縛於瀘溪山中。
贊曰:自古守節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間者,始於明永樂之世。當是時,一夫守義而禍及九族,故多匿跡而死,以全其宗黨。迨崇禎甲申而後,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餘所聞,或死或惜也夫!如畫網巾先生事甚奇。聞當時軍中有馬耀圖者,見而識之曰:“是爲馮生舜也。”至其他生平則又不能言焉。餘疑其出於附會,故不著於篇。
拼音
譯文
清順治二年(1645年),清兵佔領了江東,明之遺臣和農民義軍聯合組成“四營”,有兵力萬餘人,活躍在福建、江西一帶,開展抗清復明鬥爭。不久,“四營”潰敗,七閩皆沒,新令“剃髮、更衣冠,不從者死”,於是士民因違令被處死者不計其數,“畫網巾”先生便是其中的一員。
先生這個人,他的姓名,官職等級和籍貫都不能知道。帶着兩個僕人,都穿戴着明代的衣帽,躲藏在紹武,光澤一帶的山寺中,他們的事情被人所知,於是光澤守將吳鎮派人逮捕了他們,押送到紹武守將池鳳陽那裏。池鳳陽把他們的網巾都除去了,把他們留在軍中,告誡手下謹慎看守他們。先生已經失去了網巾,洗漱梳頭完畢,對兩個僕人說:“衣帽,歷代有各自的規定,至於戴網巾則是我朝太祖高皇帝首創實行的。現在我遭遇國家滅亡就要死了,難道可以忘記祖宗的制度嗎你們取筆墨來,替我在額上畫上網巾。”於是兩個僕人替先生畫上網巾,畫完以後,才戴上帽子,兩個僕人也互相畫,一天天地都這樣。軍中的士卒都笑話他們,先生沒有姓名,人們都叫他畫網巾的人。
當這時候,江西、福建中間有四營的一役。四營:是孫自盛,洪國玉,曹大鎬,李安民。起初自盛屬於明朝建武侯王得仁的副將。得仁既已敗死,自盛逃到山裏,和洪國玉等,收召了散兵和許多強盜,號稱恢復,有一萬多人。明朝的遺臣,像督師兵部右侍郎揭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銓等,都歸附着。庚寅年夏天,四營兵潰散在邵武的禾坪,池鳳陽假稱先生是俘虜,獻給提督楊名高。名高看他畫的網巾,很顯明地在額上,笑着拘留他。名高的兵到泰寧,從囚車裏放出先生,同他說:“你現在降我,還可以免掉一死。”先生道:“我以前認識王之綱,要到他那邊去決定。”
王之綱,是福建總兵,是攻破四營軍的功臣。楊明高很高興,押解他到王之綱處。王之綱說:“我本來也不認識你。”先生說:“我也不認識你,今天特地到你這裏死罷了。”王之綱追問他的姓名,先生說:“我忠心卻不能報效國家,留下姓名就是辱國;我有智慧卻不能保護家庭,留下姓名就是辱家;國家危難之時不能立即獻身於國,留下姓名就是侮辱自身。軍中人叫我爲畫網巾的,就用這個做我的姓名就可以了。”王之綱說:“天下大事已定,我本是明朝的總兵,只是因爲識時機變化,知曉天命,到現在還不失掉富貴。你一個平民,倔強而死,有什麼好處呢再說變更朝制,改換服裝,從前代就已經這樣。”就指着他的頭髮罵他說:“這種短短的頭髮還不肯剪去,爲什麼呢?”先生說:“我對於網巾尚且不忍心除去,何況頭髮呢!”王之綱大怒,命令士卒先殺死他的兩個僕人。一羣士卒上前揪住他們,兩個僕人睜大眼睛叱罵他們說:“我們兩個人難道還顧惜一死嗎不過死也應當有禮節,要和我們的主人告別再死罷了。”於是向先生下拜,並且告辭說:“我們能夠給您打掃黃泉之下了!”竟欣然受刃而死。王之綱又對先生說:“你難道還有什麼辜負別人心嗎堅持正義而死雖然也很好,爲什麼固執到這種程度呢。”先生說:“我辜負什麼辜負我的國君罷了。一個計劃都沒有進獻實行就束手就擒,和奴婢有什麼區別呢,又用這個來交換節烈的名聲,我恥笑古今以來的遵循舊例而辜負節義的人,所以感到羞恥,不再說什麼了。”於是在泰寧的杉津受死刑。泰寧諸生謝韓在郊外的杉窩山埋葬了他的骸骨,墓碑上題寫“畫網巾先生之墓”,每年到墳墓祭奠的人不斷。
當四營的既已潰退了:楊名高、王之綱再追着破掉他們,死的逃的差不多完了,敗將中間有願意降的,領了兵在邵武受招撫。行到朱口,一個兵獨不肯向前,伸着頸向他的伍長道:“殺我!殺我!"他的伍長奇怪,問他原因,他道:“我精密地想了幾天幾夜!到底不能低頭服事降將,寧願死在你手裏!”那伍長有些爲難的樣子,他便舉起袖子,裂着眼眶,拔刀作勢道:“不殺我的話,現在要殺你!”那伍長揮着淚斬他,葬了他的屍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銓先後被捉住,不屈而死,張自盛、曹大鎬們,後來在瀘溪山裏被捉着。
讚道:“從古守節的人,不肯把姓名留落在人間的,從明朝永樂年間開始。當那時候,一個人守着義,禍卻要及到九族,所以大多數藏着形跡死掉,來保全他的宗黨。等到崇禎甲申年後,那法令沒有這樣的苛刻的,照我所聽見的,有的死,有的逃,不把姓名、住居地方告訴人家的很多。有使得弔古的人不能詳細知道,難道不是可惜嗎?像畫網巾先生的事很奇!聽見當時有馬耀圖的看見了認識他道:“這是馮生舜吧。”至於他生平,那又不能說。我懷疑他出於附會,所以不寫在篇中。”
注釋
順治二年:1645年。
明唐王:明宗室,朱聿鍵。順治二年(1645年),明禮部尚書黃道周和都督同知鄭芝龍擁立唐王於州。順治三年(1646年),清軍佔領福建大部分地區,唐王政權覆滅。
鄭芝龍:福建南安人,鄭成功之父,明都督同知。順治二年擁立唐王在福州即位,不久,因清統治者離間、誘降,反明降清。泉國公爲其封號。
洪承疇:福建南安人,明崇禎年間任兵部尚書,崇禎十四年(1614年),率十三萬人與清軍會戰松山,兵敗。翌年被捕降清,隸漢軍鑲黃旗。順治元年,隨清軍入關,二年入南京,總督軍務,鎮壓江南抗清義軍。
關:楓嶺關,位於仙霞嶺,是福建北部的屏障。
七閩:古指今福建和浙江南部一帶少數民族地區。《周禮·夏官·職方氏》:“辨其邦國,都、鄙、四夷、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
雄發:剃髮。順治二年(1645年)六月,清廷下令江南人民剃髮。蓄髮是漢族人的風俗,雉發令頒佈和實施後,江南人民立下“頭可斷,發不可剃”的誓言,反剃髮的鬥爭此起彼伏,不少人爲此遭到清軍的屠殺。
爵:官職。裏:籍貫。
匿:隱藏。邵武、光澤:福建西北山區的兩個縣名。
掩:乘人不備進行襲擊逮捕。《宋史·趙善俊傳》:“歲飢,民羣趨,富家發其廩,監司議調兵……掩捕。”
網巾:形狀像網的絲巾。戴網巾之俗始於明初。
櫛(zhì):原指梳頭的梳子,這裏指梳頭。盥(guàn):洗手洗臉。
太祖:朱元璋。“高皇帝”爲其諡號。
詎(jù):豈。
汝曹:你們。
役:役使。指可役使、指揮的抗清武裝。
裨將:副將。
亡:逃。
恢復:復辟明朝。
逾(yú):超過,這裏指張自盛和洪國玉聚集的反清復明者超過萬人。
重熙:江西臨川人。崇禎時爲福寧州知州,弘光時任吏部主事,永曆年間封爲兵部尚書,後兵敗被俘,不屈死。
傅鼎銓(quán):江西臨川人,崇禎年間進士,永曆時任兵部右侍郎,堅持抗清,被俘不屈而死。
依之:依從。
庚寅:順治七年(1650年)。
詭稱:欺詐。
楊名高:遼東人,屬鑲黃旗漢軍,順治間任福建樟州提督。
斑斑然:雜色的網狀花紋。
泰寧:縣名,位於福建省西北部。
檻車:囚禁押解犯人的車。
王之綱:宛平人,原爲明總兵,後降清,授福建雲霄總兵,加都督僉事,鎮汀州。清代總兵爲綠營兵最高武官。
固:本來。若:你。
詰:追問。
忠:忠心。智:才智。危:危難,句意謂即以身心報效遇到危難的國家。
徒:僅僅。
匹夫:古代指平民男子。
改制:朝代的改變。制,制度。。
詬(gòu):罵
捽:揪。
嗔(chēn):怒睜眼睛。叱:大聲怒斥。
顧:不過,但是。
事:侍奉。
負:對不住,愧疚。
君:皇上。
籌:計策,謀略。
易:擅取。
義:合宜的道德、行爲和思想。
骸:屍骨。郭:城。
冢:墳墓。輟:停止。
招撫:經過勸說,歸順投降。
伍:同隊伍中的兵士。
汝:你。
奮袂(mèi)裂眥(zì):憤然甩袖,怒目圓睜。
相擬:作出殺人狀。
瀘溪:縣名,在今湖南省境內。
贊:古代一種讚美的文體。
禍及:株連,連坐罪。
宗黨:家族。
迨(dài):等到。崇禎甲申:崇禎十七年(1644年),明朝於這年隨着崇禎帝自縊而亡。
序
《畫網巾先生傳》是清代文學家戴名世創作的一篇傳。這篇傳生動地記述了民族誌士“畫網巾”先生效忠明朝的感人事蹟,叛徒王之綱之流爲虎作倀的可恥行徑,以及清統治者鎮壓漢族士民的滔天罪行,抒發了作者刻骨銘心的愛國之情與亡國之痛。這篇傳通篇寓莊於諧,情趣盎然,令人讀來宛若司馬遷的《滑稽列傳》,宛若一篇短篇小說,是小說手法融入傳記文學、傳記文學小說化的典範。
賞析
此文刻畫畫網巾先生,首先選取了一個典型的富有象徵意義的細節:畫網巾,以此來象徵該先生忠於明朝、反抗民族壓迫的高貴品節。他生不能戴網巾,畫以代取之,死不去畫網巾,以生命保護之;人既以畫網巾爲名,文亦以畫網巾爲題。矛頭直指滿清統治者。取材簡樸而形象,寓言則深刻而沉痛。其次,作者十分注重刻畫畫網巾先生的個性特點,不是僅僅以慷慨陳詞的語言來表現其堅貞不屈誓不投降,而是重在以堅毅執着從容不迫的行動來表現其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主要是行動描寫,其次纔是語言描寫,重點明確,主次分明,感染力更強,使人閉目可想畫網巾先生的形象。再次,作者巧妙地運用了對比的手法。清兵大舉南下,奮起抗擊者有之,望風披靡者亦有之;堅貞不屈者有之,屈膝投降亦有之。戴名世在文中,巧妙地記敘了畫網巾先生與王之綱的一段對話,把兩種形象的代表放在了歷史的審判臺上,昭然揭示了:一個賤爲布衣,堅貞不屈,一個貴爲總兵,屈膝投降;一個以國家社稷爲重,視操守品節爲生命,一個以富貴榮祿爲重,奉行屍走肉爲生命。由此鮮明凸現出他們的思想境界和志行品格,高下懸殊,黑白分明,從而反襯了畫網巾先生的崇高形象。應該說,這裏的對比手法運用得是十分成功的。
值得注意的是,戴名世在突出塑造畫網巾先生這一奇士形象的同時,還勾勒了一羣抗清、誓不降清的堅貞形象。小者如二僕一卒,從容就義,視死如歸,雖粗粗幾筆,卻形象生動,躍然紙上;大者如明之遺臣揭重熙、傅鼎銓,如四營之役的張自盛、曹大鎬等,堅持抗清,堅貞不屈而或被縛或就死,青史留名;衆者如文中所述,“士民以違令死者,不可勝數”,“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頗多”,仁人志士,絡繹繽紛。可見,這裏一個英雄的羣體,志士的羣像。畫網巾先生不過是他們當中的一位傑出的代表、崇高的典型而已。因此,可以一喻比擬此文:衆星拱月。堅貞不屈的羣“星”烘托着大義凜然的“明月”。羣星璀璨,明月增輝。
戴名世是以司馬遷爲宗師而從事人物傳記寫作的。“爲文得司馬子長之神”,在史傳寫作中注意人物性格的刻畫和細節描寫,真實而藝術地再現人物的精神風采。在《畫網巾先生傳》一文中,作者飽蘸着深厚感情的筆觸,用白描的手法對人物形象進行細緻的刻畫,“畫網巾”先生被捕後,在額上畫網巾,痛斥叛徒,從容就義,展現了一個反清英雄的崇高形象。文中寫“畫網巾”先生二僕欣然受刃,是對“畫網巾”先生形象的正襯,寫民族敗類明降將王之綱,是對“畫網巾”先生形象的反襯。正、反映襯使“畫網巾”先生的形象得到昇華,顯得更加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