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峯先生八十壽序

· 姚鼐
曩者,鼐在京師,歙程吏部,歷城周編修語曰:“爲文章者,有所法而後能,有所變而後大。維盛清治邁逾前古千百,獨士能爲佔文者未廣。昔有方侍郎,今有劉先生,天下文章,其出於桐城乎?”鼐曰:“夫黃、舒之間,天下奇山水也,鬱千餘年,一方無數十人名於史傳者。獨浮屠之㑺雄,自樑陳以來,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聲相應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爲宗。豈山州奇傑之氣,有蘊而屬之邪?夫釋氏衰歇,則儒士興,今殆其時矣。”既應二君,其後嘗爲鄉人道焉。 鼐又聞諸長者曰:康熙間,方侍郎名聞海外。劉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師,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劉生,乃國士爾。”聞者始駭不信,久乃慚知先生。今侍郎沒,而先生之文果益貴。然先生窮居江上,無侍郎之名位交遊,不足掖起世之英少,獨閉戶伏首几案,年八十矣,聰明猶強,著述不輟,有衛武懿詩之志,斯世之異人也巳。 鼐之幼也,嘗侍先生,奇其狀貌言笑,退輒仿效以爲戲。及長,受經學於伯父編修君,學文於先生。遊宦三十年而歸,伯父前卒,不得復見,往日父執往來者皆盡,而猶得數見先生於樅陽,先生亦喜其來,足疾未平,扶曳出與論文,每窮半夜。 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爲之壽,鼐適在揚州,思念先生,書是以寄先生,又使鄉之後進者,聞而勸也。
拼音

譯文

過去,姚鼐在京城吏部爲官。歷城姓周的編修告訴我:“寫文章的人,先模仿學習然後能學會寫文章,學會之後再有所創新,然後纔能有大的成就”。大清朝的統治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前朝,就是在文章的創作方面,成就還不夠大。過去有方侍郎,現在有劉先生,天下的文章,大概都是出自桐城吧?姚鼐回答說:“黃山舒城一帶,是天下風景秀麗的地方。沉默壓抑了千餘年,沒有對少人在史冊上留名”,但是佛教寺廟自南朝梁陳以來,不超過二三百里便有一座,佛教僧徒遍佈天下,而這一代寺廟是發源地。或許山州的奇氣靈氣都被佛教佔據了吧!但是佛教衰敗之後,儒家就興旺起來,或許現在就是儒教興盛的時機吧!方先生、劉先生就是儒教興起的標誌,他們也引導教誨了鄉人後輩。 姚鼐還從年長的人那裏聽說:“康熙年間,方苞聞名天下。劉先生以布衣身份到京城去,把自己的文章呈給方苞看。方苞看了之後對人說:‘像我方苞這樣的,算什麼呢?我的老鄉,劉海峯先生,那纔是真正的國士’”。聽到這個評價的人都非常驚訝,開始並不相信,時間長了,纔對劉海峯先生的文章有所瞭解。現在方苞先生已經過世了,而海峯先生的文章也更有地位。但是海峯先生在原籍居住沒有出來做官,沒有方苞先生那樣的名聲交遊,也就沒有獎掖提攜和教育後輩的機會,只是在家中伏案寫作。海峯先生已經80歲了,還是耳聰目明,不停的寫作,有以詩文驚世的理想抱負,實在是我們這個時代了不起的人物。 我小的時候,曾經跟隨海峯先生學習,對先生的狀貌言笑很感興趣,放學之後模仿先生的言行來遊戲。等到長大一些,跟隨伯父姚編修學習經學,跟隨海峯先生學習文章。我在外做官三十年之後回到家鄉,編修先生已經過世,再也見不到了,從前父輩交遊的親朋差不多也都不在了,但還是在樅陽見過海峯先生多次,海峯先生也非常樂意我去拜訪,那時候他的腳上的毛病還沒有好,在別人攙扶下出來與我討論文章,每次都談到半夜。 現在是五月十五日,家鄉人因爲是先生的生日爲他慶祝,我卻恰好在揚州,十分想念先生,就寫了這封信寄給先生,同時,也希望家鄉的年輕人瞭解海峯先生的事蹟,用來激勵自己。

注釋

劉海峯:即劉大櫆,字才甫,一字耕南,號海峯,今樅陽縣湯溝鎮陳家洲人。 曩(nǎng):從前。 程吏部:程晉芳,字魚門,安徽歙縣人,乾隆進士,官吏部主事、四庫全書編修。 周編修:周永年,字書昌,山東歷城人,乾隆進士,與姚、程同爲四庫全書編修。 邁逾:超過。 黃、舒:黃山、舒城。桐城在黃山、舒城之間。 浮屠:此處指佛教徒。 㑺(jùn)雄:才能出衆的人。“㑺”亦作“俊”。 肩背交:人與人肩背相接,形容人多。 蘊:積蓄。 屬:歸屬。 釋氏:釋迦牟尼,爲佛教創始人,故通常以“釋氏”指佛教或佛教徒。 殆:大概,恐怕。 應:應承,回答。 國士:一國之中傑出的人物. 掖(yè):扶持,扶植。 聰明:耳聰目明。 衛武懿詩:衛武即春秋時衛武公姬和。《詩經·大雅》中的《抑》篇,相傳爲衛武公晚年爲警戒自己而作。 輒(zhé):就。 編修君:指作者的伯父姚範。姚範字南青,號姜塢,乾隆進士,曾爲編修官。 遊宦,在外做官。 父執:父之好友。 數(shuò):屢次。 樅(cōng)陽:樅陽鎮,舊屬桐城。 扶曳(yè):攙扶。曳,牽引。 勸:勉力,努力。

《劉海峯先生八十壽序》是清代文學家姚鼐創作的一篇序。這篇壽序,沿桐城作家的師承關係入手,勾畫出桐城文派的發展軌跡,以桐城文章相標榜,隱然以桐城散文爲天下文章之宗,首次打出了桐城文派的旗號,並預言其將蔚成流派,以爲“儒士興,今殆其時矣”。這篇序言外有意,旨外有旨,委婉含蓄。

賞析

這篇文章是首次高張桐城文派旗幟的作品。“天下文章,其出桐城乎”一語,即由此而來。文章是爲劉大櫆作的壽序,恰恰劉大櫆又是承上啓下的人物,於是文章便順其自然,以劉大櫆爲中心,前鉤後連,分作三大部分,以勾畫出文派的發展脈絡。 第一部分是總寫,正式提出桐城文派的構想。但作爲鄉人,若以自己之口吻提出,則難免有自我標榜之嫌。作者因此改用別人提出,自己附和的形式來表達。先借程晉芳、周永年之口來指出,作爲好的作家,爲文應是“有所法而後能,有所變而後大”,但清朝建國以來,士人中真正能作古文的卻不多。獨以方、劉二人名滿天下,“天下文章,其出桐城乎?”在此,作者特別強調程、週一爲歙縣人,一爲歷城人,且都是知名學者,這就顯得這一看法有很強的真實性和廣泛的代表性。鋪敘之後,筆鋒一轉,附上自己的對答,說明桐城山水奇秀,山川奇傑之氣鍾聚、鬱集已幹有餘年,但長期以來卻沒有多少人得以名於史傳。相反,佛教卻在此廣爲蔓延,十分興盛。而今,“釋氏衰歇”,那麼,儒士崛起,就是時候了。這一對答,正與程、周之論斷相呼應,並進一步予以肯定。言語之間既帶有一種自豪感,又隱含着對文派蔚然興盛、宗主天下的期待。使人不由想到,或許,它也會如同佛教一樣,“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聲相和”,以致“其徒遍天下,奉之爲宗”。 文章第二部分寫劉、方間的師承關係。同樣先借別人的傳聞說出,然後益以自己的見聞,兩相映襯,互爲補充,指出桐城宗祖間最初的承繼軌跡。進入第三部分,則概敘自己和劉大槐相識並從其學文的過程,着力表達自己得益之多,相交之深,劉大槐雖已至晚年,仍十分喜愛姚鼐,“足疾未乎,扶曳出與論文,每窮夜半。”當時,作者正聚徒講學於揚州,廣爲張揚桐城文論。所以這二、三兩段的敘述,實際上是明確標示出桐城文派自方苞經劉大櫆而至於姚鼐的遞傳脈絡,並隱然以張揚桐城家法、樹立桐城宗派,進而統領天下文章爲己任的。所謂“又使鄉之後進者聞而勸也”,便是隱含着這種期待的。 這篇散文在行文上也非常得體,往往借一副筆墨,說兩層意思,言外有意,旨外有旨,委婉含蓄,既表達出一種開宗立派的自豪與自信,又不失作爲晚輩後學的謙躬與謹慎,如一、二兩段的借“諸長者”之言末揭示文派的構想,如寫佛學之衰與儒世之興,如敘自己從師於劉大櫆並講學於揚州,都是這樣的文字,充分顯示出作者作爲桐城大家的“大手筆”的功力。
姚鼐

姚鼐

清安徽桐城人,字姬傳,一字夢谷。乾隆二十八年進士。選庶吉士,改禮部主事。歷充山東、湖南鄉試考官,會試同考官,《四庫全書》纂修官。書成,以御史記名,乞養歸。主江南鐘山、紫陽等書院講席四十年。工古文,高簡深古,近歐陽修、曾鞏,與方苞、劉大櫆合爲桐城派。選《古文辭類纂》以明義法。有《九經說》、《三傳補註》、《惜抱軒全集》等。 ► 75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