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皇濯足氣英布 · 第四折

〔黃鐘·醉花陰〕俺則見楚漢爭鋒競寰土,那楚霸王甘心伏輸?此一陣不尋俗,這漢英布武勇誰如?據慷慨堪稱許,善韜略曉兵書,沒半霎兒早熬翻了楚項羽! 〔喜遷鶯〕骨剌剌旗門開處,那楚重瞳在陣面上高呼:“無徒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匹夫兩下里廝恥辱,那一個道待你非輕,這一個道負你何辜? 〔出隊子〕俺這裏先鋒前部,會分支,能對付,(口+牀)(口+牀)(口+牀)[1],響颼颼。陣上發個金鏃,火火火;齊臻臻軍前列着軍卒,呀呀呀。俺則見垓心裏驟戰駒——— 〔刮地風〕鼕鼕鼕,不待的三聲凱戰鼓,忽剌剌兩面旗舒。撲騰騰二馬相交處,則聽的鬧垓垓喊震天隅。俺則見一來一去不見贏輸,兩匹馬、兩員將有如星注。那一個使火尖槍,正是他楚項羽,忽的呵早刺着胸脯。 〔四門子〕俺英布正是他的英雄處,見槍來早輕輕的放過去,兩員將各自尋門路。整彪軀輪巨毒,虛裏着實,實裏着虛,廝過瞞各自依法度。虛裏着實,實裏着虛,則聽的連天喊舉! 〔古水仙子〕紛紛紛,濺土雨,靄靄靄,黑氣黃雲遮了太虛。刷刷刷,馬蕩動征塵;隱隱隱,人蟠在殺霧;吁吁籲,馬和人都氣促;吉噹噹,槍和斧籠罩着身軀;扢掙掙,斧迎槍幾番煙焰舉;可擦擦,槍迎斧萬道霞光出;廝琅琅,斷鎧甲落兜鍪[2]——— 〔尾聲〕嗔忿忿,將一匹跨下徵(馬+宛)緊纏住。殺的那楚項羽促律律向北忙逋。兀的不生掿損明晃晃這柄簸箕般金蘸斧!
拼音

注釋

[1].(口+牀)(chuáng牀):象聲詞,不加節制的喝叫。 [2].兜鍪:古代武士的頭盔,又稱“鞮鍪”。

賞析

古人所作劇曲,每有戰爭描寫;有的甚至用一隻曲子或幾隻曲子,就把金戈鐵馬的氣勢或一兩員戰將的獨特風貌,極爲生動地概括出來,不僅能給人“聽聽”、“看看”,且使人“想想”,別具情趣,堪稱大觀。尚仲賢所作雜劇《氣英布》中幾支曲子即是一例。 這部雜劇描寫的是英布降漢,劉邦濯足接見,以挫其傲氣;後重用之,英布釋前怨與楚軍交戰,大敗項羽的故事。英布的事蹟,《史記》和《漢書》的《黥布傳》均有記載。大致與雜劇相同。而這幾支曲子即通過探子之口,以其戰場上的內心體驗和感受來表現兩強相遇、驚心動魄的廝殺場面,形成一種獨到而充滿活力的藝術風格。 〔醉花陰〕用筆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侷限,先鋪展開去,即先點出楚漢相爭的形勢,再突出“此一陣”,然後報告戰果,洗練地勾出了二將戰鬥的輪廓。第一句“楚漢爭鋒競寰土,那楚霸王甘心伏輸?”先言項羽的英雄氣概,那種驃悍之氣溢於言表,真是一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將。這是正中求變、欲抑先揚的筆法。接着,劇作家推出聲勢愈足的一句:“此一陣不尋俗,這漢英布武勇誰如?”與上句形成對照,彼此呼應,用“誰如”來表達出英布實是強中之強手。至如“據慷慨”、“善韜略”,則是意脈相承地進一步刻畫出英布作戰的謀略與豪情。一個不甘心服輸,一個武勇過人,這是富有戲劇性的戰鬥,自能激起觀賞者的興趣和懸念。 “沒半霎兒早熬翻了楚項羽”,這一句勝人處全在於陡轉。明明是兩強相遇,怎麼卻又說成“半霎兒”就獲勝了呢?劇作家用這種大起大落的筆法,對戰鬥予以概寫總述,使人有“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之感。這套曲子的開端,可謂藝術迷宮的一扇大門。 〔喜遷鶯〕則沿着觀賞者的期待,把兩強相遇的情景真切地再現出來。營門譁喇喇地大開,馳出兩員大將,虎視眈眈,高聲詈罵,這是一觸即發的廝殺之勢。傳說項羽眼睛有四個瞳孔,故此處用“重瞳”勾出這一形象特徵。至於項羽罵英布“無徒殺人”(殺人的無賴之徒),則是和第一折殺楚方使臣的情節相呼應。因英布本是項羽舊部,如今反目,所以下面一個才說“待你非輕”,一個說“負你何辜”(負你有什麼罪)。劇曲的藝術功用不同於散曲,它不是着重表現一時一事的思想感情,而是具有前因後果的事件和人物關係,此語可顯出組接之妙。古來描寫罵的場景頗多,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有指桑罵槐,有潑婦罵街,有打情罵俏等等。但這兩員叱吒風雲的大將軍,罵得並不曲裏拐彎,卻也似刀來槍往,直截了當,這就有一種不同於文人雅士的潑辣美。 如果說相罵無好言,那麼即使戰場相罵也不會數言即止。除了罵那幾句外,二將還罵了什麼呢?劇作家並未細描細寫,只用“這匹夫兩下里廝恥辱”一語帶過。“這”,此處爲複數指示代詞,猶言“這倆”;“廝”系相互之意。一語帶過,是不是失之酣暢淋漓呢?然而從這一實一虛的描摹中,卻更豐富有味了,更見老筆紛披,空靈變幻之妙。“廝恥辱”固然是虛寫,卻有層層遞進、火上加油之勢,它表現了英雄氣短的秉性,另外則是爲即將展開的戰鬥積蓄了藝術力量。 〔出隊子〕對戰場氣氛的描寫,不僅在於由個體轉入羣體,從“近景”漸及“全景”,佈局雍容堂皇,格調本色拙樸,而且在整體蘊含着一種溢於表裏的進取精神。這支曲子,用語質樸簡潔,只寫了戰場上的士卒、武器和戰馬,表面上看來又都是古代戰場上的尋常景物。但這三樣景物組合起來,給人的感覺則是生氣貫注,直落坦蕩,且無雕琢刻削之嫌。它的生氣看似在形,實際上則是劇作家從典型環境中貫注了神韻的結果。這時的先鋒部隊儘管按兵未動,隊形整飭,卻是隱伏着殺機的;接踵而來的便是“會分支,能對付”,兵刃相見,拼個你死我活。這戰前的一剎那,劇作家實際上是把觀賞者看到的和沒看到的同時調動起來了,令人感到怵目驚心,毛骨悚然。“會”和“能”是具有導向意義的詞語。 如果說,這支曲子寫整個軍容是靜中有動,而寫兵器、戰馬和士卒,則是繪聲繪色,隨意潑墨而不覺腫漲。尤其是劇作家那種藝術敏感,把箭頭的光芒、戰馬的躁動和士卒的吆喝,交織成一個色彩、音響、跳動的畫面,與那大片“齊臻臻”的陣容構成強烈對比,在雄拔峻刻之外,更突出了戰場上一觸即發之勢。其中幾個疊聲詞猶爲傳神,着實點出了激盪起伏的戰鬥氣氛。 〔刮地風〕〔四門子〕和〔古水仙子〕是這套曲子的主體部分,就其躍馬橫刀的氣勢與驚心動魄的廝殺而言,實堪稱一絕。 〔刮地風〕擇取的鏡頭是初戰之際,而人物的精神狀態並不藉助語言對話,全憑情節展開過程中熱辣辣的行動顯現出來。尤其是戰馬追逐的場面,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主。戰鼓三聲未絕,兩匹戰馬已揚蹄躍起直奔對方,彷彿使人看到那濺起的泥土,聽到那“踢踢踏踏”急驟的蹄聲。“撲騰騰”也極傳神,正因爲求戰心急,馬跑得快,“相交處”二將猛然勒住繮繩,才引出馬蹄發出錯亂的聲響。然而,在二馬相交前卻是隻有鼓聲、旗飄,並沒有描寫戰馬飛奔,從客觀效果來看爲什麼卻能給人構成這種印象呢?原因在於前一支曲子中劇作家已鋪排下個“驟”字,再就是以剛纔這一陣聲響反襯出奔馳的速度,而把奔馳的過程省略了。這是移就之法。如果戰馬緩緩而行,相交時自然不會發出“撲騰騰”的聲響。馬的速度當然也反襯出二將的兇猛,因坐騎正是由戰將驅策的。 描寫戰鬥,在於集中表現力度、智慧和氣勢,而不是血淋淋的場面。作家創作情致與審美觀照大多源發於此,但章法各異。這支曲子用“兩匹馬、兩員將有如星注”,雖非首創,然而因順勢而下,也極盡雄健飛動之致。這時,戰場上就油然地呈現出另一種壯麗景象:一對流星在迷漫着風沙的地平線上滾動,閃射着令人耀眼的光輝,忽疾忽徐,若遠若近,蔚爲奇觀。二將的武藝和驍勇,在這裏由於運用“星注”來設喻,使觀賞者產生了想象和領悟,而曲子的雄健韻味就格外濃重了。末句寫項羽一槍刺下,英布生死未卜,懸念橫生,文勢活潑多姿,這手法與劇曲特點也十分相宜。 “見槍來早輕輕的放過去”,是〔四門子〕中描寫英布化險爲夷的一筆。“早”點出了英布在強敵面前臨危不亂,胸有成竹;“輕輕”則突出他的武藝超羣,具有四刃撥千斤的功力。劇作家連用了這兩個修飾詞語,站在英布一邊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表示懷疑,表示嘲笑:你何必使出這麼大氣力呢?你還有什麼能耐今天不妨都端出來吧!描寫戰鬥,在區區篇幅中如此浩蕩而細膩,既是追魂之筆,又是神肖之筆。以下是英布輪巨毒(大斧)轉入反攻,漸漸地把戰鬥推向白熱化地步。這裏儘管是仍寫二人交戰,“各自依法度”,用筆混而爲一,但從全曲來看偏正關係是明顯的。 由於前兩支曲子已蓄足了力量,〔古水仙子〕則如山洪爆發,一瀉千里,令人有雷霆萬鈞不可而止的感覺。這支曲子運用浪漫想象和高度誇張的手法,把戰爭場面渲染得威武雄壯,有聲有色,善識者見之莫不毛髮淅灑,寒暑皆忘。你看,戰馬揚蹄濺起的泥土,如雨水一樣在傾泄;空氣中灰塵瀰漫,天空顯得黯淡無光了;那火尖槍刺在戰斧上,叮叮噹噹,迸發出令人目眩的寒光…… 這種能影響人的感情和理智的大氣磅礴形式,這種景物紛繁交織使戰爭凸現出的立體美,能使人產生意想不到的驚奇、昂奮和愉悅力量,怎不耐人回味? 這種描寫不但“酌奇而不墜實”,也爲〔尾聲〕作了極好的鋪陳。和前幾支曲子相比,〔古水仙子〕疊字句尤多。劇作家用“刷刷刷”、“吁吁籲”、“吉噹噹”、“扢掙掙”這類象聲詞的重疊,具有節奏感;音色或響亮,或急促,反覆出現,配置靈活,是適於表現兵刃相見的氣勢,又是藉助自然音響和色彩,宣泄出二將埋頭廝殺中壯烈的內心世界。藝術手段的確高明。 明代戲曲家王驥德說:“尾聲以結束一篇之曲,須是愈著精神,末句更得一極俊語收之,方妙。”(《曲律》)這裏的〔尾聲〕就其動盪開合、意味雋永而言,已達到這種藝術效果。“嗔忿忿,將一匹跨下徵(馬+宛)緊纏住”,既表現了英布乘勝追擊的英姿,又承接了“斷鎧甲落兜鍪”,神態逼真,富有動感。打勝了還嗔忿忿,悻悻然,看這種神情怎不教人發出會心一笑?再看那邊,“楚項羽促律律向北忙逋”,這兩下該有數裏之遙吧,相互映照,沙場之境無限,也正是戰將豪情之難言。雖是無言之言,英氣森然,宛然可見。 末句“兀的不生掿損明晃晃這柄簸箕般金蘸斧”,頗值玩味。斧子大如簸箕,前面不見一字描繪,至此才加以補敘,才越使人感到英布的神力,能戰勝楚霸王確是非同尋常。說白白地損傷了(“生掿損”)大斧,口吻惋惜、冷雋,實飽含着無比讚頌的熱情和豐富的潛臺詞,是俊語,又是趣語和妙語。全曲以此作結,有力有跡,足可一唱三嘆。

尚仲賢

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曾任江浙行省官吏。所作雜劇今知有十一種。今存《氣英布》、《三奪槊》、《柳毅傳書》三種;《歸去來兮》、《王魁負桂英》和《越娘背燈》三種僅存殘曲。一說《單鞭奪槊》也爲他所作。 ► 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