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柳毅傳書 · 第二折

〔越調·鬥鵪鶉〕他兩個天北天南,海西海東,雲閉雲開,水淹水衝,煙罩煙飛,火燒火烘!卒律律電影重,古突突霧氣濃。起幾個骨碌碌的轟雷,更一陣撲簌簌的怪風。 〔紫花兒序〕險驚殺了負薪的樵子,慌殺了採藥的仙童,唬殺了撒網的漁翁。全不見紅蓮映日,翠蓋迎風,遮籠都是那鬼卒神兵四下攻。則俺這兩隻腳爭些兒踏空,可擦擦墜落紅塵,兀的不跌破了我青銅。〔小桃紅〕那小龍大開水殿飲金鐘,廝琅琅幾部笙歌送,不覺的天邊黑雲重。昏鄧鄧敢包籠,忽剌剌半空霹靂聲驚動,古都都揭了瓦隴,吸哩哩提了斗栱,滴溜溜早翻過水晶宮。 〔紫花兒序〕忽的呵陰雲伏地,淹的呵洪水滔天,騰的呵烈火飛空。涇河龍逃歸碧落,錢塘龍趕上蒼穹。兩條龍的威風,怕不喊殺了鱉大夫、龜將軍、鼉相公。這其間各賭神通,早翻過那海島十洲,只待要拔倒了華嶽三峯! 〔鬼三臺〕兩條龍身軀縱,震的那乾坤動。惡哏哏健勇,赤焰焰滿天紅,一撞一衝,則教你心如鐵石地怕恐,便有那銅山鐵壁都沒用。錢塘龍逆水忙截,涇河龍淤泥便(穴貢刂)……
拼音

賞析

《柳毅傳書》是一個瑰麗優美的神話故事:洞庭龍君之女嫁與涇河龍君之子,備受欺凌,罰爲牧羊。秀才柳毅落第返里,道畔相遇,受龍女之託傳書給她的父親。洞庭君有弟錢塘火龍,性情剛暴,聞訊大怒,率領水族與涇河小龍交戰,吞吃了小龍。之後經過一番波折,柳毅與龍女結爲夫婦。故事寄寓了善良戰勝邪惡、得救不忘情義的道德情操和人生理想。 這幾支曲子是電母向洞庭君敘述錢塘火龍與小龍大戰場面時所唱。近人吳梅評此劇爲“狀難狀之境”。因這裏展現的,是誰也沒見過的二龍相鬥奇景,機奪造化,情趣迥異,並被後人譽爲極有藝術特色的“龍鬥賦”。 境界闊大、曲詞豐贍、構想奇麗而富於變化,是這幾支曲子所獨具的美學價值。 〔鬥鵪鶉〕和〔紫花兒序〕描寫的是二龍激戰的總體印象。龍的形貌有“九似”之說,即頭似牛,嘴似驢,眼似蝦,角似鹿,耳似象,鱗似魚,須似人,腹似蛇,足似鳳(《畫龍輯議》)。另有傳說記載:“龍生於水,披五色而遊。欲小則如蠶蠋,欲大則藏於天下,欲上則凌於雲氣,欲下則入於深泉。”(《管子》) 這兩支曲子寫龍鬥,開始就點染出一種神祕、恐怖、奇幻和威力無比的氛圍,令人從情緒上受到強烈的震撼。“天北天南”、“雲閉雲開”,先極言戰鬥空間之壯闊,同時也勾勒出了二龍飛舞流動、吞雲吐霧的磅礴氣勢。“卒律律電影重,古突突霧氣濃”,展現的則是一派電光閃閃,雲霧茫茫險惡淒厲的景象。這裏劇作家交織變幻出的是一副天空、地面、海上、水下的立體戰爭圖畫,光怪陸離,恢宏闊大,驚耳怵目,氣勢絕非尋常戰鬥可比。 《文心雕龍》說,“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誇飾》篇)。描寫古人幻想中龍這種神奇動物,無本可源,無跡可求,自然有其難度;更重要的還須順勢而出,自然成趣。〔鬥鵪鶉〕寫雲、水、煙、火、電、霧、雷、風,而不具體描繪二龍朱須激發、爪牙伏利之狀,把戰鬥包藏於自然氣氛中,這就抓住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特點,相當高明。這裏把龍的形態“隱”去,但對二龍相鬥所波及的空間和激發出的聲響、煙火、洪水,則是異乎尋常之“顯”,便構成了深邃的意境和吸引人的藝術魅力。這支曲子不過五十七字,用語極爲奔放而又精到,連續使用富有誇張色彩的開、閉、淹、衝、罩、飛、燒、烘、起、轟等動詞和重疊擬聲詞,愈發顯出二龍戰鬥奔涌跌宕之勢與狂怒的情緒。後兩句,由四言轉入六言、八言,對仗工穩,音節鏗鏘,體現了聲文之美;同時又以文字之多寡,形成板式之疏密,使歌唱得其高下閃賺之神,這雖然有宮譜的規範,但若非手眼兼到的作者,也是難辦的。 和第一支曲子不同,第二支〔紫花兒序〕曲子用的是假借的表現方法。經過前面的直接鋪寫後,再借樵子、仙童、漁翁目睹二龍相鬥產生的反響,忽張忽翕,參差錯綜,其焦距仍是扣在“龍鬥”上面。連用唬、慌、險三個字,來修飾“殺”字,逼肖地勾出了人物目瞪口張之狀。不同的人在不同地方,見了這種廝殺慌成這副樣子,觀者與讀者若見了又將如何?劇作家對“龍鬥”未作正面描寫,而是借人物感受來敘事和烘托主題,不僅讓人用耳朵、眼睛,更多的是用心靈去發現美和領悟美。尤爲妙絕的是,這裏連高立雲端、神力不凡的電母,不知是雲層被二龍相鬥攪亂了,還是因爲這世紀末日來臨的天昏地暗景象唬殺了,竟險些(“爭些兒”)摔到了地埃塵。在敘事中磊磊跌宕又插入閒情,更給人高峯突起、耳目一新之感。這幾支曲子都是以電母爲視角,而她在神話傳說中升騰自如,通過她來報告二龍超越人寰的戰況,符合浪漫主義創作方法。否則,誇過其理,則名實兩乖了。 下面三支曲子,先以倒敘之法宕開一筆,再進一步描寫二龍相鬥之奇景。〔小桃紅〕寫涇河小龍和火龍飛出龍宮,到決戰場地的轉換。 “大開水殿飲金鐘,廝琅琅幾部笙歌送,不覺的天邊黑雲重”,說的是在繁密而急驟的出征音樂中,小龍吸水如同拿着金盃飲酒一樣,吸着吸着,連天的顏色都變了,滿目盡是那崢嶸淒厲的黑雲。這裏用飲酒來比喻龍吸水,就把不足憑信的神話化爲真實可感的藝術形象。但劇作家又不到此爲止,且以瞑瞑的氣象加以烘托,愈見其蒼莽雄宕之氣。然而,火龍飛入水晶宮的一剎那,又使這氣勢大增:它御風挾雷突然殺上門來了!“昏鄧鄧敢包籠”,是說在海底的昏暗光線中,大概(“敢”)火龍什麼都可以衝破和籠罩(“包籠”)的。你看,水晶宮頂上一隴隴瓦片掀飛了,支撐屋頂堅固無比的斗栱也帶起了,它們蜿蜒升降、一前一後矯健地出水而去。這幾句氣派雄暢,想象奇特,形象生動,有力地展現了這場惡戰之前神祕、恐怖的氣氛。 〔紫花兒序〕是寫二龍出水後,你追我趕,開始廝鬥。古代畫家認爲“畫龍尤難”:“蓋一主於變化出沒,必流於戲墨,於畫法甚虧。若拘於畫法,則又乏變化之意。”(《畫鑑》)寫龍鬥其理相通。這裏所言“洪水滔天”,指小龍;“烈火飛空”,指錢塘龍。一條龍逃上天空(“碧落”),另一條緊追不捨直刺蒼穹,有變化,又體現了若奮風雲、鱗甲藏煙的戰鬥氣勢。接着,劇作家用筆再化開去,寫鱉大夫、龜將軍、鼉相公等水族吶喊爭殺的場面,由空中漸及海洋,才愈使人覺得這個戰場是沒有盡頭的。“早翻過那海島十洲,只待要拔倒了華嶽三峯”,這兩句看似信筆而下,卻是雄快有力。海島十洲是古代傳說中仙人居住的十個島嶼。華嶽即西嶽華山。仙人居住的島嶼相距何等遙遠,華嶽三峯何等堅固,而在二龍追逐戰鬥中轉眼即過,搖搖欲墜,這速度和力量豈不驚人?由於這些地方不拘泥於二龍相鬥的主體描寫,而通過精巧奔放的曲詞、景物去讓人品賞和體驗,人們才能發現這種壯闊之美,並獲得愉悅和滿足。這可謂更高層次的審美價值。 最後一支曲子,概括了二龍激戰後的景象。除首尾兩句,劇作家仍多取側筆。“凡寫事境宜近,寫意境宜遠。近則親切不泛,遠則想味不盡。”(《昭昧詹言》)龍可以“小如蠶蠋”,大戰起來當然顯露出碩大無朋的真相,所以會攪動得天旋地轉,山河失色。這裏寫藍天被染成一片赤焰,銅山鐵壁則如一抔泥土,着重的便是“遠”字,使人透過這怪異、迷濛、淒厲的景象,恍然如置身於另一個洪荒時代,領略着二龍戰鬥以至整個造化的無窮威力。“赤焰焰滿天紅”雖有寫二龍相鬥之意,但主要寫錢塘火龍的優勢。有了這一句襯托,下面描寫戰鬥勝負的收句纔不致於有突兀、跳脫之感。這支曲子始於雲空,結於爛泥之中,可見其章法虛實變幻、精巧蘊藉的匠心,既體現出戰鬥急轉直下之勢,又寓有勸善懲惡的寄託。對照小龍出征時的神氣,再看它往爛泥中頂、鑽(“(穴貢刂)”)的樣子,可發一笑。 《柳毅傳書》這一折主要以唱來表現戰鬥,而不是以表演正面展示的。正如鄭振鐸所說,“元劇的寫戰爭往往以探子的報告了之。純粹以‘武打’爲骨幹的戲像《白水灘》等等在元、明雜劇裏是絕對沒有的。”(《中國劇場的變遷是怎樣的?》)一方面可見我國戲曲發軔階段,受着宋金時代流行的諸宮調等說唱文學的影響;另一方面,這種“一人主唱”形式,則能較爲集中、淋漓地敘事和抒情,特別是能把迅速變換的時間空間充分地展現出來,掙脫和超越形體模擬,極大地突出創作主體精神。如二龍相鬥,改用戲曲舞臺上的“龍形”扮演騰飛、出征、廝殺等,氣勢與情趣將大不相同。

尚仲賢

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曾任江浙行省官吏。所作雜劇今知有十一種。今存《氣英布》、《三奪槊》、《柳毅傳書》三種;《歸去來兮》、《王魁負桂英》和《越娘背燈》三種僅存殘曲。一說《單鞭奪槊》也爲他所作。 ► 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