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宮調風月紫雲庭 · 第三折
〔鮑老兒〕從來撒欠颩風[1]愛恁末,敲才兀自不改動些兒個。你這般忍冷耽飢覓着我,越引起我那色膽天來大。我每日千思萬想,行眠立盹,不是存活[2]。這般山長水遠,天遙地闊,不想你直來阿。
〔哨遍〕送的人赤手空拳難過,都是俺舌尖上一點砂糖唾。越精細[3]的越着他怎出俺這打多情地網天羅。且說俺這小哥哥,爲俺耽驚受怕,波迸流移[4]冷落了讀書院一就把功名懶墮。自盡教萱堂有夢,並不想蘭省登科。幾時得兩扶紅日上青天,空望着一片白雲隔黃河。則共我這般攜手兒相將,舉步兒同行,他想所事[5]滿心兒快活。
〔耍孩兒〕早是你不合將堂上雙親躲,你卻待改換你家門小可[6]。這李亞仙苦勸你個鄭元和。再休提那撒板鳴鑼。若還俺娘知咱這暗私奔到毒似那倒寨計,若還恁耶見你這諸宮調更狠如那唱輓歌。你脖項上新開鎖。俺娘難道那風雲氣少,恁耶卻甚末兒女情多。
〔收尾〕此行折末山村野店上藏,竹籬茅舍裏躲。能夠得個桑榆景內安閒的過,也強如鑼板聲中斷送了我。
拼音
注釋
[1].撒欠颩風:宋元俗語,發呆發癡。
[2].存活:安靜,寧靜。
[3].精細:這兒是聰明伶俐之意。
[4].波迸流移:比喻失運,顛沛流離。
[5].所事:凡事,事事。
[6].小可:尋常,輕易之意。
賞析
《紫雲庭》劇本科白不全,但由於曲文寫得較爲詳盡,故劇情尚可勾勒大致如下:
女真貴族子弟完顏靈春馬與諸宮調女藝人韓楚蘭相戀,但常被韓母間阻。一天兩人私會,不意韓母尋來,大吵大鬧。靈春馬父聞訊,鎖其子於家中,而把韓一家驅逐出境。韓在家中苦念靈春馬,又恨其母嗜財如命,厭倦搖錢樹式的賣藝生活。終於,靈春馬也因眷戀韓而四處尋訪,找到韓處,兩人商議,攜手出走。某日韓被傳去爲官府演出,官廳上坐着的卻是靈春馬之父,韓正疑懼時,這位公公卻熱情地接待她,並承認兩人的婚事。於是父子團圓,閤家歡欣。
這裏選的是第三折的四首曲子。靈春馬歷盡千辛萬苦尋找到韓楚蘭後,由楚蘭所唱,表現了本劇女主人公欣喜而矛盾、複雜而細微的心曲。
〔鮑老兒〕第二句的“敲才”,原是咒罵人的話,猶說“該打的”,宋元人喜好把罵人話用作對愛人的暱稱,除了“敲才”,常用的還有“冤家”、“死鬼”等。首兩句連起來的意思是:從來的癡情者都愛這樣做,我的那位“敲才”也絲毫不走樣。他如此“忍冷耽飢覓着我”,受此癡情與勇敢精神的感染,楚蘭覺得自己也膽魄驟大無所畏懼了———“色膽大如天”原本在俗語中含有貶義,楚蘭在這裏自指,帶有些許自嘲的意味。“我每日”以下三句,是楚蘭向戀人傾訴別後相思,“行眠立盹”、“不是存活”,都是市井俗語,兩句與“爲伊消得人憔悴”近義。而“這般山長水遠”句,楚蘭對靈春馬突然到來的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罵一聲敲才,絮一會相思,說一場歡喜,女兒家的話語就是這樣瑣碎而又綿長!
在〔鮑老兒〕與〔哨遍〕之間,原來有一段對白,寫楚蘭問清了靈春馬從父親的枷鎖下“赤手空拳”地逃脫出來的情況。於是,楚蘭有這以下以曲代言的自責之辭:只爲我的一些甜言蜜語,斷送得他赤手空拳日子難過。我越是聰明精細,他越是離不開這張愛的網羅,擔驚受怕,顛沛流離,他在所不辭;讀書功名、蘭省登科,他在所不顧,他凡事只想“攜手兒相將,舉步兒同行”,“滿心兒快活”。楚蘭何嘗不願與戀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呢?但對他滿腹經綸又把功名置之度外似又有些惋惜,這種情緒,以“幾時得兩扶紅日上青天,空望着一片白雲隔黃河。”兩句曲辭中,若明若暗地透露了出來。
〔耍孩兒〕首二句亦是一種反語式的“責備”。讀到這樣的曲文,我們似看到舞臺上的這對少男少女,原本滿心喜歡地正攜手同進,突然女子甩手獨立,絮絮埋怨起來:你不該離了雙親,這般等閒改換了門庭。這正是上曲自責與惋惜情緒的延續。下面則全用李亞仙鄭元和的故事,來比喻自身與靈春馬的關係和處境。《李娃傳》裏的鴇母爲了拆散李、鄭交往,曾調換房宅,是爲“倒寨計”;鄭元和窮困潦倒無以爲生,只得去爲人出殯“唱輓歌”。在這裏,楚蘭對靈春馬言:你有個狠心的爹爹,我有個毒辣的媽媽,我倆活脫脫像亞仙元和。你可別再提要學諸宮調的事了,若是“俺娘”得知咱們私奔,她也會毒設一個“倒寨計”的;若是你爹聞見,他也會像鄭父看見元和唱輓歌一樣發狠毒打的。可別忘了脖子上剛剛打開的新鎖。難道我孃的變臉術還少嗎(“風雲氣”,指變幻莫測)?難道你爹會理會什麼“兒女情長”?喜一陣兒,憂一陣兒,女兒家的心緒就是這樣曲折而又無常!
〔收尾〕是爲本折的最後一曲。情緒漸趨穩定的楚蘭決心與戀人一同出走,只要能擺脫“鑼板聲中”的生涯,她情願在“山村野店”、“竹籬茅舍”之中度過一生。有一點須說明的是,楚蘭這裏所謂的“鑼板聲中”,其實代指的是她名爲賣藝,實爲賣身的藝妓生涯,她厭惡這樣的生活方式與生活內容,而不是她所從事的諸宮調說唱。她與靈春馬出走之後,依然以說唱諸宮調爲生,這一點正是明證。
元雜劇中有相當數量的表現青年男女爭取愛情自主的劇本,但絕大多數承襲的是前代的題材,如《西廂記》襲自唐傳奇《鶯鶯傳》,石君寶的另一部劇作《曲江池》襲自《李娃傳》。真正反映元代青年追求戀愛自由、衝破封建家長束縛的,可以說只有兩本:其一是元代南戲《宦門子弟錯立身》,一本便是這北雜劇《紫雲庭》。兩者劇情屬同一類型,或是一事兩傳。這類故事大約在金元時頗盛行,因此《錯立身》除南戲而外,還有雜劇李直夫一本、趙文敬一本(皆僅存劇目);《紫雲亭》有石君寶一本,又有戴善甫一本。兩劇中的男主人公延壽馬和靈春馬都是女真族貴胄子弟,爲了爭取和心愛的人結婚,不惜廁身於走江湖的藝人之中,這類情節在雜劇和傳奇中頗爲罕見。這當與元朝這一時代的特點有關。
就思想內容而言,《紫雲庭》無論在對封建婚姻的叛逆上,還是在對妓女制度的揭露批判上,都較石君寶的另一部劇作《曲江池》更爲徹底。李亞仙與鄭元和一開頭只是妓女與嫖客的關係,直至元和落難,這才激起亞仙的良心與真情。而楚蘭與靈春馬,一開始就是超越門第的真心相愛。兩者的結局更有質的區別。《曲江池》是“落難公子中狀元”而使父子夫妻團聚的,李、鄭選擇的是刻苦攻讀、一舉成名、擠身上層社會而博取鄭父承認的,這是一條妥協的道路。而楚蘭他們走的卻是一條徹底叛逆的路:私奔,從藝,夫唱婦和,共同在勾欄瓦舍裏討生活,最後是完顏之父自己設計認子,允許他們繼續賣藝勾欄,並不得不接受他們婚姻這一既成事實。要說妥協,這也是一種妥協,卻是老的向少的妥協,是傳統的仕官之途輸於新型的市民生活之路。宋元以降,由於都市經濟的發達,經商作爲一條新興的人生之路,爲相當普遍的人們所接受。在宋元都市裏,夫妻老婆店式的家庭商業十分活躍。藝人們從藝勾欄,亦帶有濃重的經商色彩,而且夫妻、父女等親屬組成的家庭戲班、說唱班子亦很多見。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小說講經史”條,列有“陳良甫”與“陳郎婦”兩個藝名,當是一對夫妻無疑。同樣,雜扮演員有卓郎婦、唱京詞的有蔣郎婦、吳郎婦、唱諸宮調的有周郎婦、高郎婦等,她們的丈夫很有可能也是活躍於同一勾欄的藝人,而且有一定的名望,這樣“某郎之婦”作爲藝名也能夠有一定的號召力。我們說,楚蘭、靈春馬的私奔從藝的情節並非出自劇作家的杜撰,而有一定的生活依據和可行性,只須將其置於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中便可明瞭。這也是劇本具有時代感的原因之一。
就劇中女主人公的形象而言,《紫雲庭》中的韓楚蘭感情豐富,性格鮮明,確實比《錯立身》中的王金榜更有光彩。從曲辭中可以推測,楚蘭是在她“母親”的咒罵、逼迫聲中度日的。她厭惡藝妓生涯,她痛恨其母一味嗜財而置她的真情實感於不顧。“楚蘭明道是做場養老小,俺娘則是個敲郎君置過活”,“這條衝州撞府的紅塵路,是俺娘剪徑截商的白草坡”(第三折〔四煞〕),在她看來,這簡直是強盜行徑。她愛靈春馬,不光是因爲他少年英俊,而且還“舉止”“謙和”(第三折〔十二月〕),對人體貼入微(第一折〔油葫蘆〕)。真心相愛,平等相待,這對於一個出身高門的子弟來說,則更顯得難能可貴。楚蘭愛得其所,故她的這份愛越發顯得委婉、細微,充滿矛盾了。她自己可以忍受“母親”的謾罵,但卻生怕那“野調山聲”傷了她的心上人;她欣喜久別重逢她那“心愛的龐兒舊哥哥”,但一想到爲了愛,他曾“脖項上連鐵索兩託長”(第四折〔水仙子〕),便又後怕起來;爲了愛,他無心“兩扶紅日上青天”,卻又惋惜起來。當然,些許後怕與惋惜,終究敵不過愛的力量。出走後的這一對戀人,一同從事諸宮調說唱,這也使男主人公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那秀才憑學藝,他卻也男兒當自強。他如今難當,日寫在招子上,相公試參詳,這的喚功名紙半張”(第四折〔得勝令〕)。這段唱詞是楚蘭在廳堂見到她“狠阿公”之時唱的。這真是一篇宣言,一篇自食其力新生活的自豪宣言,充滿着善意的嘲諷和幽默感。與楚蘭跌宕起伏、多姿多態的感情層次相比,《錯立身》中王金榜就顯得較單薄、遜色:書房私會被撞見,只是求情;久別重逢,竟然不理睬延壽馬;後來言歸於好也過於簡單。也許《錯立身》突出的是男主人公延壽馬吧。而作爲旦本的《紫雲庭》,則重筆酣墨傾注於韓楚蘭身上。石君寶現存三個劇本《秋胡戲妻》、《曲江池》、《紫雲庭》,塑造了三個不尋常的、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在艱苦而漫長的歲月中磨礪得粗線條了的羅梅英,逢場作戲而真性未滅的嫵媚的李亞仙,以及這柔情蜜意的、細膩委婉的女藝人韓楚蘭。《紫雲庭》雜劇與關漢卿的《救風塵》堪稱寫妓女生活的雙璧。它們都是站在被侮辱、被損害的妓女方面提出控訴,而不是寫妓院如何坑害良家子弟。人物性格、心理變化都寫得極細緻。趙盼兒與韓楚蘭有許多相似之處,但由於年齡、經歷和環境的不同,兩者又有區別:趙盼兒久困風塵,老於世故,但有些悲觀失望,韓楚蘭卻朝氣蓬勃,感情奔放,對未來的幸福生活滿懷信心。可惜《紫雲庭》僅有曲詞,科白簡略,並有缺頁,不便閱讀,因此過去注意的人頗少。
石君寶
平陽(今山西臨汾)人。生平事蹟不詳。以寫家庭、愛情劇見長。所作雜劇今知有十種。現存《秋胡戲妻》、《曲江池》、《紫雲亭》三種。《紫雲亭》一說爲戴善甫作。今人孫楷第《元曲家考略》考出石君寶爲女真族。姓石琖,名德玉,字君寶,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去世,享年八十五歲,可備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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