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大夫秋胡戲妻 · 第三折

〔滿庭芳〕我慌還一個莊家萬福。他不是閒遊的浪子,多敢是一個取應的名儒。我見他便躬着身、插着手、陪言語。你既讀那孔聖之書,我是個採桑養蠶婦女,休猜做鋤田送飯村姑。他酩子裏丟抹娘一句,怎人模人樣,做出這等不君子,待何如?〔上小樓〕你待要諧比翼,你也曾聽杜宇,他那裏口口聲聲,攛掇先生不如歸去。你道是不比俺那養蠶處,好將伊留住;則俺那蠶老了,到那裏怎生髮付? 〔十二月〕兀的是誰家一個匹夫?暢好是膽大心粗!眼腦兒涎涎鄧鄧,手腳兒扯扯也那捽捽。是他便攔住我還家去路,我則索大叫波高呼! 〔堯民歌〕桑園裏只待強逼做歡娛,唬的我手兒腳兒滴羞蹀躞戰篤速。他便相偎相抱扯衣服,一來一往當攔住。當也波初,則道是峨冠士大夫,原來是個不曉事的喬男女。 〔耍孩兒〕可不道書中有女顏如玉,你將着金要買人(歹+尤)雲殢雨[1],卻不道黃金散盡爲收書。哎!你個富家郎慣使珍珠,倚仗着囊中有鈔多聲勢,豈不聞財上分明大丈夫?不由咱生嗔怒,我罵你個沐猴冠冕,牛馬襟裾! 〔二煞〕俺那牛屋裏怎成得美眷姻,鴉窠裏怎生着鸞鳳雛,蠶繭紙難寫姻緣簿,短桑科長不出連枝樹,漚麻坑養不活比目魚,轆軸[2]上也打不出那連環玉。似你這傷風敗俗,怕不的地滅天誅。 〔三煞〕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該流遞;摟我一摟,我着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哎!吃萬剮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墳墓,我又不曾殺了你家眷屬。 〔尾煞〕這廝睜着眼,覷我罵那死屍;腆着臉,着我咒他上祖。誰着你桑園裏戲弄人家良人婦!便跳出你那七代先靈也做不的主。
拼音

注釋

[1].(歹+尤)雲殢雨:指男女歡合,戀暱不離。也作殢雨(歹+尤)雲。 [2].轆軸:轆轤的轉軸,借指轆轤,即“陶車”,一種製陶瓷的機械。主要由一個水平的轉盤裝在垂直的轉軸上。轉軸迴旋運動後,由手工把轉盤上的泥料製成陶瓷生坯。

賞析

《秋胡戲妻》第三折就是流傳久遠的著名的“桑園會”。這是全劇最關鍵的一折,也是全劇的高潮。至今京劇等戲曲劇種均有改編演出,大部分即稱《桑園會》。秋胡與梅英成親僅過一天,就在變亂中闊別十年,梅英含辛茹苦,成了鄉間貧女,而秋胡文攻武戰,做上高官。匆匆的分別,久久的離散,加上地位的變化,這一切就成爲“調戲妻子”這種絕妙的悲喜劇產生的條件。 今天的秋胡,衣錦榮歸,原心想“捧着這赤資資黃金奉母,安慰了我那嬌滴滴的年少夫人。”但正因爲高官厚祿,春風得意,使得官場惡習大發作,路過自家桑園時,“一見了美貌娉婷,不由的我便動情。”遂萌生了邪念。桑園中的梅英對這個不速之客的認識有一個過程。〔滿庭芳〕着重寫這種認識過程。開始見秋胡像君子般對她施禮,她忙“還一個莊家萬福”。心以爲“他不是閒遊的浪子,多敢是一個取應(參加科舉考試)的名儒”,於是就“躬着身、插着手、陪言語”。然而當秋胡搭訕着要她覓些“涼漿兒”與他吃時,她就有點警覺,委婉地拒絕了他:“我是個採桑養蠶婦女,休猜做鋤田送飯村姑。”當秋胡突然口出髒語進行調逗,她立即在心中怒斥了他:“他酩子裏(突然)丟抹(羞辱,調戲)娘一句,怎人模人樣,做出這等不君子,待何如?” 秋胡初次出擊,便敗退下來,知她並不是一個好欺的女子。但畢竟是賊心不死,於是竭思盡慮變換手法來:始而言語引逗,繼而強行非禮,再而黃金利誘,終而武力威逼。但他的醜惡行徑連連遭到梅英的反擊,最後只能以慘敗而告終。對這一場緊張的鬥爭,作者寫得層次分明,井然有序,將矛盾鬥爭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過一浪地推向高潮。 秋胡開始的引逗用的是這麼一番道理,說是“力田,不如見少年;採桑,不如嫁貴郎”,要梅英“隨順”了他。〔上小樓〕一曲則是梅英對秋胡言語引逗的反擊。“你待要諧比翼,你也曾聽杜宇,他那裏口口聲聲,攛掇先生不如歸去。”舊時人們認爲杜宇(杜鵑)鳴聲似“不如歸去”,故而梅英在這裏借杜鵑的鳴叫婉轉地勸秋胡“不如歸去”,死了“諧比翼”的念頭。然後以自己對蠶桑生活的關心,表明自己絕不會貪戀什麼“貴郎”。 這時秋胡心想“不動一動手也不中”,於是動手動腳,並堵住桑園門,企圖“強逼做歡娛”。〔十二月〕〔堯民歌〕二曲則是梅英對秋胡強行非禮的反擊。梅英厲聲指斥秋胡“眼腦兒涎涎鄧鄧(賊溜溜),手腳兒扯扯也那捽捽”的醜態,斥罵他是“匹夫”,是“不曉事的喬男女(壞蛋)”。梅英雖然孤身一人,在秋胡的動作面前開始也不免有點手腳發抖(“滴羞蹀躞”)、戰兢兢(“戰篤速”)的樣子,但她一面高聲呼喊,一面“一來一往當攔住”,畢竟以自己的勇敢行動挫敗了秋胡的企圖。 秋胡見強幹不行,就心生一計,把國君賜予他奉養老母的一餅黃金取出,他以爲“財動人心”,想以此來誘使梅英“好歹隨順”了他。梅英將計就計,乘機逃出桑園門,衝着秋胡怒斥:“兀那禽獸,你聽着!可不道男子見其金易其過,女子見其金不敢壞其志。”表白了黃金可令男子變壞,卻不能動女子之心的嚴正態度。〔耍孩兒〕〔二煞〕二曲正是她對秋胡黃金利誘的反擊。梅英對“富家郎慣使珍珠”是早有認識的,本劇第二折中已有交代,她在嚴拒李大戶以銅錢誘婚時,就曾表白過自己對銅錢“覷不上”,她曾嘲諷李大戶說:“我道你有銅錢則不如抱着銅錢睡!”梅英對金錢骯髒本質的揭露是有力的。她在這時又一次表明,自己是輕黃金而重人格,自己的人格決不會爲黃金所收買。她怒罵像秋胡這種“倚仗着囊中有鈔多聲勢”而幹壞事的“富家郎”是“沐猴冠冕”,“牛馬襟裾”,這種“傷風敗俗”,必將遭“地滅天誅”。 見利誘不成,秋胡終而“圖窮匕首見”,揚言“一不做二不休,拼的打死你”,想以此逼迫梅英讓步。經過以上幾個回合的交鋒後,梅英對秋胡的厚顏無恥與理虧心虛都已有相當充分的認識,故而更顯得鎮定自如。在秋胡的以死相逼面前,她毫無懼色,她的反抗精神終於爆發出來。〔三煞〕〔尾煞〕二曲是她對秋胡武力威逼的有力反擊。她那針鋒相對的連珠炮似的咒語,直罵到秋胡的祖墳先靈,痛快淋漓,勢不可擋。在痛罵聲中,梅英的勇敢潑辣的抗爭精神得到了昇華。她的不可戰勝的氣概,使得秋胡毫無招架之能,他只能以解嘲式的一語宣告了自己的徹底失敗:“用言語將她調戲,倒被她罵我七代先靈。” 從以上幾支曲子中,能清晰地看出梅英對秋胡的鬥爭由鬆至緊的發展。〔上小樓〕曲尚屬“宛轉”,〔十二月〕曲已爲“厲聲”,至〔耍孩兒〕曲則爲“怒斥”,而〔三煞〕曲顯然是“痛罵”了。曲子情緒的這種“動勢”,一方面寫出了戲劇情節的發展與層次,另一方面顯示了曲子語言的內在動作性,這正是劇曲的戲劇性的一種典型表現。對於人物塑造來說,這一組曲子寫出了人物性格的發展和心理活動的變化,表現了人物“內心動作”和“外部動作”的多面性與發展感。使一個不屈於淫威的反抗型的勞動婦女形象,令人信服地矗立了起來。在元雜劇中,有不少動人的婦女形象,如崔鶯鶯、竇娥、趙盼兒、李千金等,但大筆書寫農村勞動婦女的成長過程與勞動、鬥爭經歷的,當以《秋胡戲妻》爲首屈一指。 石君寶的戲曲語言生動潑辣,接近關漢卿,有人稱之爲“本色派”。本色派的戲曲作品特別富有民間性。《秋胡戲妻》全劇的曲子幾乎都具有民間文學的通俗、明快、清新、剛健的精神。本折〔三煞〕這一段很有特色:“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接觸)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該流遞;摟我一摟,我着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一連用了五個排比句,反覆推進,淋漓盡致,在一往無前的抗爭氣勢中又透出機智的幽默感,很有民歌與民間說話的風味。〔二煞〕又是一種典型:“俺那牛屋裏,怎成得美眷姻,鴉窠裏怎生着鸞鳳雛,蠶繭紙難寫姻緣簿,短桑科長不出連枝樹,漚麻坑養不活比目魚,轆軸上也打不出那連環玉。”用一長串自嘲式的比喻戲語把壞人拒之於千里之外。真是妙語聯珠。曲中汲取的民間俗語既富有生活氣息、鬥爭氣息,又充溢着本色潑辣的機趣。若不是熟悉世俗民情的大手筆,怎能夠寫得如此光彩照人?

石君寶

平陽(今山西臨汾)人。生平事蹟不詳。以寫家庭、愛情劇見長。所作雜劇今知有十種。現存《秋胡戲妻》、《曲江池》、《紫雲亭》三種。《紫雲亭》一說爲戴善甫作。今人孫楷第《元曲家考略》考出石君寶爲女真族。姓石琖,名德玉,字君寶,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去世,享年八十五歲,可備一說。 ► 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