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諫 · 其六 · 哀命

哀時命之不合兮,傷楚國之多憂。 內懷情之潔白兮,遭亂世而離尤。 惡耿介之直行兮,世溷濁而不知。 何君臣之相失兮,上沅湘而分離。 測汨羅之湘水兮,知時固而不反。 傷離散之交亂兮,遂側身而既遠。 處玄舍之幽門兮,穴巖石而窟伏。 從水蛟而爲徙兮,與神龍乎休息。 何山石之嶄巖兮,靈魂屈而偃蹇。 含素水而蒙深兮,日眇眇而既遠。 哀形體之離解兮,神罔兩而無舍。 惟椒蘭之不反兮,魂迷惑而不知路。 願無過之設行兮,雖滅沒之自樂。 痛楚國之流亡兮,哀靈修之過到。 固時俗之溷濁兮,志瞀迷而不知路。 念私門之正匠兮,遙涉江而遠去。 念女嬃之嬋媛兮,涕泣流乎於悒。 我決死而不生兮,雖重追吾何及。 戲疾瀨之素水兮,望高山之蹇產。 哀高丘之赤岸兮,遂沒身而不反。
拼音

所属合集

#楚辭全集

譯文

生不逢時令我暗自哀憐,更加悲嘆楚國多憂多難。 我的心志清正純潔無瑕,時逢亂世慘遭罪尤禍愆。 群小憎惡光明正大品行,世道混濁竟至美醜不分。 爲何明君賢臣分離不合,我逆沅湘而上灑淚別君。 我將沉身汨羅湘水之淵,深知社會醜惡誓不回還。 悲傷君臣分手相互恨怨,心中無比恐懼遠離君前。 我深藏在黑暗居室裏面,我隱居在岩石洞穴之間。 我衹同水中蛟龍相來往,我衹與洞裏神龍相依伴。 高高山峰多麼巍峨壯觀,我卻靈魂困頓望而難攀。 我飲用無盡的清潔泉水,被迫離開朝廷漸行漸遠。 我精疲力盡魂不附體,神思恍惚更是無所依附。 子椒子蘭不肯讓我回去,我的魂魄迷惑不知歸路。 我願終無過錯堅持己行,雖身敗名裂也樂以爲榮。 悲嘆楚國大業日益危敗,這是君王不用賢人的結果。 本來世道就是這樣混濁,不知出路令我心煩困惑。 想到衆臣皆以私心相教,我寧願渡過長江而遠涉。 想到女嬃對我關懷依依,不禁涕淚橫流悲傷嘆息。 我決心一死不再苟活,再三追勸又有何益。 我遊戲在急流清水之間,仰望高山那麼崎嶇陡險。 哀嘆高丘也有危岸險境,我遂投身江中不願回還。

注釋

時命不合:即生不逢時。時命,時代和命運。 測:度量水的深淺。這裏是要投身水中,用自己的身體來度量水的深淺。表示自絕於世。 交亂:相互怨恨。指君臣的關係。 側身:戒備恐懼,不敢安身的意思。 玄舍、幽門:都是指黑暗的居室。比喻身被放逐,遠離朝廷的困境。 穴:這裏用作動詞,隱居的意思。 嶄巖:山高而險峻的樣子。 嶄:一作“蜥”。 素水:《章句》:“素水,白水也。”清潔純淨的水。 蒙深:《楚辭補註》:“蒙深,一作漾漾。”盛多的意思。 離解:《楚辭補註》:“解,一作懈。”懈怠。形體離解,精疲力竭的意思。 罔兩:《章句》:“罔兩,無所據依貌也。”罔,通“惘”。 舍:《章句》:“舍,止也。” 椒蘭:《章句》:“椒,子椒也。蘭,子蘭也。”這是楚國的兩個佞臣。 不知路:《章句》:“言子椒子蘭不肯反己,魂魄迷惑不知道路當如何也。” 設行:猶言施行,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動。 滅沒:指名和身的敗裂。 流亡:危亡。 過到:過錯造成的。《補註》:“到,至也。” 瞀(mào)迷:心中煩亂迷茫。《章句》:“瞀,悶也。迷,惑也。” 私門:猶言權門。指掌權的羣小黨人。 匠:《章句》:“匠,教也。言己念衆臣皆營其私,相教以利,乃以其邪心欲正國家之事,故己遠去也。” 女嬃(xū):舊注多指爲屈原的姐姐,郭沫若《屈原賦今譯》作“女伴。”嬃是楚語中對女性的稱呼,“女嬃”可作爲廣義的女性來解釋。 嬋媛:由於內心的關切而表現出的牽持不捨的樣子。 於悒:《章句》:“增嘆貌也。” 重追:再三追思。追,追懷。 吾:當作“其”。 何及:《章句》:“言亦無所復還也。” 瀨(lài):流得很急的水。 蹇產:迂曲,曲折的樣子。 赤岸:這裏比喻朝廷中的危險境地。《章句》:“傷無賢君,將以阽危。” 沒身:指投身江流中去。

《七諫》錄自王逸《楚辭章句》,西漢東方朔之所作。王逸以爲“東方朔追憫屈原,故作此辭,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矯曲朝也”。 《七諫》包括七章,即“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和“謬諫”,最後有“亂詞”總括。 《七諫·哀命》哀嘆楚國的多災多難和自己的生不逢時。詩人痛恨群小讒佞之誤國,哀怨靈修之過錯。雖被放逐,仍然潔身自好,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最後決定投身汨羅,以死對黑暗現實作最堅決的抗爭。

賞析

詩歌大體可分爲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篇首至“遂側身而既遠”。寫屈原漂泊沅湘悲慘命運的緣由。詩歌一開始便在對命運的嗟嘆中寫出來善與惡、個人與時代間的尖銳對立和衝突,個人和時代無法調和,一方面自己“內懷情之潔白”,另一方面則是多難多憂的混亂世道,是容不得耿介言行的污濁現實。既如此,屈原與君王分離、與朝廷遠別的命運便是註定的了。“何君臣之相失兮”兩句,看似疑問,實爲喟嘆,因爲詩歌前面幾句已經道出了原因,而且後面的四句也在暗示自己決定沉江而死(“測汨羅之湘水”)的同時,進一步回答了這個問題。所以這裏並非出於理性去質疑究竟,而是飽含深沉悲憤的情感抒發。“知時固而不反”,是說已經看透了時代的黑暗、社會的醜惡、深知自己終不得返回於朝廷。“傷離散之交亂兮,遂側身而既遠”則進而寫在決心與君王、朝廷長別之際,屈原不由得再次爲君臣、人民的離散,爲奸佞的交相作亂而深深憂傷。 第二部分從“處玄舍之幽門兮”至“魂迷惑而不知路”,寫屈原在流放途中處境的孤清與艱難與精神的痛苦迷茫。“處玄舍之幽門”四句,說自己或深藏,或穴居,這是屈原流放生涯的藝術寫照,但它j還暗含有另一層意蘊,這便是在隱處之中堅持自己的人格操守。因爲水蛟、神龍在東方朔所處年代之前的文化傳統中已被賦予了懷盛德而隱處的象徵意味。王逸《楚辭章句》解“從水蛟”兩句說“自喻德如蛟龍而潛匿也”。“何山石之兮”四句借道路的險峻崎嶇寫屈原內心的壓抑與不平。然而對屈原這樣滿懷對國家憂患的人來說,離開朝廷與政治到底還是痛苦之事。“哀形體之離解兮”四句便寫出了屈原在朝廷爲小人把持、自知不得返的情況下精神的痛苦、恍惚、分裂和迷茫,寫出了屈原在這種特定處境中心情的複雜性和矛盾性。 第三部分從“願無過之設行兮”到結束,寫屈原在痛苦之中決心沉江而死,不向現實低頭的命運選擇。前四句接寫屈原的複雜心境,堅持正道直行、雖死無憾的“願”與“樂”,對楚國前途危亡的“痛”,對君王不悟的“哀”。下面四句再寫時代的污濁,小人的邪心私慾,以及自己面對此的迷茫與遠逝的決心。“念女嬃之嬋媛”四句,寫流放途中的屈原想到當初女嬃對自己的關切和反覆勸誡時的心情。最後四句,寫屈原遊戲於楚地急湍的清流,仰望險峻的高山。這裏素水高山一方面是屈原臨死前生活環境的實寫,但同樣具有象徵意味,暗喻着屈原人格的高潔和志向的高遠。 詩歌所表達的內容,反反覆覆抒寫的都是對讒諂蔽明、邪曲害公、中直之士受妒遭棄的憂憤。這也是對屈原詩歌“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特點的繼承。詩歌在抒情手法上並不單一,或者直抒胸臆,或者結合環境氣氛抒情,或者藉助象徵抒情。與此相應,詩歌的情調氣氛亦富於變化,大體說來第一部分情緒高亢,第二部分悽清幽冷,第三部分哀怨沉痛。而全詩的內在情緒始終是熾烈的,總基調是悲憤的。
東方朔

東方朔

西漢辭賦家,字曼倩,平原厭次(今山東省德州市陵縣)人。武帝時,入長安,上書自薦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爲天子大臣矣。”,待詔金馬門。後爲常侍郎、太中大夫。博學多才,對當時的政治局勢有自己的觀點,“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但因性格詼諧,滑稽多智,常在武帝面前談笑,被漢武帝視爲俳優之人,不得重用。於是著《答客難》、《非有先生論》,其中賦體散文《答客難》是其代表作,開了賦體文學的新領域。楊雄的《解嘲》和班固有《答客戲》,都是由《答客難》的形式發展來的。《漢書·藝文志》著錄“《東方朔》二十篇”。東方朔亦著有《神異經》。《史記》載,東方朔將死之際,以《詩經》“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之句上諫,希望漢武帝能遠離小人,阻退讒言。之後不久東方朔去世,後人評價其行爲正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寫照。 ► 1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