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雲 · 久客山陰,一再逢春,回憶西杭,渺然愁思

· 張炎
山空天入海,倚樓望極,風急暮潮初。一簾鳩外雨,幾處閒田,隔水動春鋤。新煙禁柳,想如今、緑到西湖。猶記得、當年深隱,門掩兩三株。 愁余,荒洲古漵,斷梗疏萍,更漂流何處?空自覺圍羞帶減,影怯燈孤。常疑即見桃花面,甚近來翻致無書。書縱遠,如何夢也都無。
拼音

譯文

遠山隨著空闊的長天沒入了大海,我倚著高樓遙望海天無際,衹見風勢勁急,黃昏時暮潮剛剛涌起。簾外下起一陣疏雨,斑鳩正在鳴啼,幾處閑置的水田,農夫已趁著春雨開始了春耕。嫩葉如煙霧繚繞著柳梢泛出新綠,這情景,不禁使我想起西湖的美景,如今也一定是春光旖旎。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深巷中隱居,兩三棵垂柳將柴門輕掩,綠蔭掩映令人心醉神迷。 如今我滿懷愁緒,在這荒洲舊浦苦捱著時日。就像斷梗浮萍,不知還要漂泊到何處江灣。枉自覺得腰帶漸寛瘦了身軀,怕對孤燈看到瘦影而不覺可憐自己。我常常懷疑自己很快能見到她那桃花般美艷的容顔,爲什麽她近來,反而連書信都已絶斷。縱然説書信遙遠,爲何連夢裏都不見?

注釋

山陰:今浙江紹興。 鳩:鳥名,俗稱斑鳩。 動春鋤:開始春耕。 禁柳:宮中的柳樹,此泛指西湖一帶柳樹。 羞:怕。 淑:浦,水邊。 斷梗:用桃梗故事。 一簾鳩外雨:聽簾外雨中鳩聲。 古漵:古水浦渡頭。 桃花面:指佳人。

《渡江雲》是張玉田(張炎號玉田)客居山陰,懷思故都杭州之作,寫於南宋覆亡之後。玉田本是貴公子,世代生活在杭州,家中有園林聲伎。宋亡之後家資喪盡,四處漂泊,楊纘曾稱他爲「佳公子,窮詩客」。故其對杭州有特殊的感情。全詞由眼前之景聯想到西湖之景,再由自己之愁思而想到西湖之戀情,娓娓道來,意脈清晰,層次井然。是詞林藝苑之佳作。 上闋觸景傷情。「山空」三句以遼闊、宏壯的筆勢,描繪出詞人倚樓遙望,遠山隨着空闊的長天沒入大海,海天空闊渺遠,暮色風急潮涌的壯觀景象。 下闋以「愁餘」總上挽下,層層展衍其故國淪亡後孤旅漂泊之愁。「荒洲」三句描述其遠離杭州後,猶如斷折的枝梗,離散的浮萍,漂泊於沙洲水灣,詞人借梗萍隱喻自己亡國浪跡的命運和處境,感嘆茫然無所歸宿。「空自」二句由託物轉爲寫己,卻不直說,借圍帶、影燈側襯曲致,寫自己深感故國淪喪之痛而形容憔悴,腰圍瘦損,以「影怯燈孤」映襯出詞人自覺悲涼,怯懼而無人關情的空虛和孤寂。「長疑」四句從作者所愛西湖佳人抒寫離愁,從「即見」、「無書」等語可知詞人與她雙方書信往返,情篤意深,以「長疑」之否定語意表達肯定性推測,自以爲即見其桃花美豔之面容,「翻致」二字頓折生變,不見書信,會面落空。「書縱遠」傾訴詞人內心活動:縱然路遠無書,如何夢魂都不見?因是癡人癡想,卻是詞人渴盼知心伴侶的真情流露。借「桃花面」渺遠和無書、無夢的空虛,寫出雙方淪落的悲楚。

賞析

這是一首傷離念遠的懷舊詞。作者自辛卯(西元一二九一年)南歸,至己亥(西元一二九九年)回杭州之前,多居山陰(紹興),所以自稱「山陰久客」。又云「一再逢春」,説明此詞當爲南歸二年以後所作,時年作者已四十七歲。此時,家亡國破,一身孤旅,作爲故國王孫,作品自多漂泊之感,懷舊之傷。 上闋寫景。空闊高遠,是登高所見。先寫遠景,起兩句爲倒裝句,「山空入海」,乃「倚樓望極」所見。山聳春空,天澄大海,起勢十分壯闊。「風急暮潮初」,亦承「倚樓」而來。風急潮生,以景寫情,用風、潮狀翻騰之思緒,實爲生花妙筆。接著寫近景,「一簾鳩外雨,幾處閑田,隔水動春鋤。」在鳩鳥的叫聲中,雨不停地下著;一畦畦尙未插秧的水田,從水面上映現著閃動的鋤頭。勾勒出一幅春天的江南水鄉畫圖。筆鋒以細間闊,句工又意新,描繪出了前人作品從來描繪過的春天的境界。「新煙」兩句,念及西湖風光之好;「猶記得」兩句,則念及舊居之適。「想」字是關鍵,觸景生情,想到了「西湖」的「新烟禁柳」。清明改火,故曰新煙,唐《輦下歲時記》載:「清明曰取楡柳之火,以賜近臣。」禁柳,即禁官之柳,杭州爲南宋京都,故稱西湖之柳爲禁柳。作者對西湖是十分眷懷的。正如舒岳祥所説:「(玉田)同社稷變置,凌煙廢墮,落魄縱飲,北遊燕、薊,上公車,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菰米蒓絲,慨然補被而歸……。」由於作者思念之切、眷戀之深,無時無地不在想,所以,下面承以「猶記得」二句。「記得」由想而來。想是如今,記是過去;想是懸揣之詞,記則是确切之念。由昔證今,由今憶昔,雖未點明今昔興亡之感。而其意妙在不言之中。思念舊遊、故居,即懷念故國。正如沈祖棻先生所説:「依依楊柳,自遺氏視之,與離離禾黍何殊哉?」眞是虛筆遠揚,宛轉關情,清遠蘊藉,凄愴纏綿。 下闋抒情,純以詠嘆出之。過闋「愁余」二字,承上啓下,槪括全篇;亦收亦縱,曲意不斷。「荒洲古漵(xù),斷梗疏萍,更漂流何處?」感嘆自己漂泊無定。水漵,即水浦,小的港汊。舒岳祥説他:「不入古杭,扁舟浙水東西,爲漫浪遊。散囊中千金袋,吳江楚岸,楓丹葦白,一奚童負囊自隨。」這裏的三句詞,正是這種漂流無定的生活的寫照。「空自覺」三句,嘆自己日愈銷減。「圍羞帶減」,寫腰圍消瘦,帶眼減縮,説明自己消瘦了;「影怯燈孤」,寫自己的孤寂,而冠以「空自覺」,則見更無人關情及之,進一步嘆喟自己的漂泊之苦!「常疑」以下三句,嘆別久無書信相來。「桃花面」,謂人面艷美如桃花,指詞人意中女子。崔護《題都城南莊》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這三句,句句轉換,層層推進,以清空之筆,狀淪落之悲。末尾:「書縱遠,如何夢也無?」就沒有書相往來反諸無夢,層層深宛。縱觀玉田這首詞筆墨翻騰,意亦紆宛繪景之致,抒情沉摯,是詞林藝苑的一首佳作。 鄭所南在爲玉田詞所作的序中云:「吾識張循王孫玉田先輩,喜其三十年汗漫南北數千里,一片空狂懷抱,日日化雨爲醉……鼓吹春聲於繁華世界,飄飄微情,節節弄拍,嘲明月以謔樂,賣落花而陪笑,能令後三十年西湖錦繡山水,猶生清響。」這首《渡江雲》,即如是之詞作。

張炎

張炎,南宋最後一位著名詞人,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祖籍鳳翔成紀(今甘肅天水),寓居臨安(今浙江杭州)。貴族後裔(循王張俊六世孫),前半生富貴無憂。1276年元兵攻破臨安,南宋亡,張炎祖父張濡被元人磔殺,家財被抄沒。此後,家道中落,貧難自給,曾北遊燕趙謀官,失意南歸,長期寓居臨安,落魄而終。 ► 30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