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 · 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已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爲田,松柏摧爲薪。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拼音

所属合集

譯文

死去的人歲月長了,印象不免由模糊而轉爲空虛,幻滅。 新生下來的一輩,原來自己不熟悉他們,可經過一次次接觸,就會印象加深而更加親切。 走出郭門,看到遍野古墓,油然愴惻,萌起了生死存亡之痛。 他們的墓被平成耕地了,墓邊的松柏也被摧毀而化爲禾薪。 白楊爲勁風所吹,發出蕭蕭的嗚聲猶如悲鳴自我的哀痛,蕭蕭的哀鳴聲裏,肅殺的秋意愁煞了人們的心裏。 人生如寄,歲月消逝得如此迅速,長期旅客的遊子,怎不觸目驚心只有及早返回故鄉,以期享受亂離中的骨肉團圓之樂。 想要歸返故里,尋找過去的親情,就是這個原因了。

注釋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已親」句:「去者」和「來者」,指客觀現象中的一切事物。「來者」一作「生者」。「生者」,猶言新生的事物,與「來」同意。「疏」,疏遠。「親」,親近。「日以親」,猶言一天比一天迫近。「以」,古「以」「已」通用,意同。 郭門:城外曰郭,「郭門」就是外城的城門。 「古墓犂爲田,松柏摧爲薪」句:「犂」是農具。這裏作動詞用,就是耕的意思。「摧」折也。上句是説,古墓已平,被人犂成田地;下句是説,墓上的柏樹,被人斫斷,當做柴燒。 白楊:也是種在丘墓間的樹木。 「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句:古代五家爲鄰居,二十五家爲里,後來泛指居所,凡是人戸聚居的地方通稱作「裏」。「閭」是里門也。「故里閭」,猶言故居。「還」,通「環」,環繞的意思。「因」,由也。

此詩爲《古詩十九首》的第十四首,是出於遊子所作。詩中主角路出城郊,看到墟墓,生髮出世路艱難、人生如寄之情;作者在死生大限的問題上,憤激地抒發了世亂懷歸而不可得的愴痛之感。

賞析

這是《古詩十九首》的第十四首。從題材範圍、藝術境界以至語言風格看來,有些近似第十三首《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是出於遊子所作。由於路出城郊,看到墟墓,有感於世路艱難、人生如寄,在死生大限的問題上,憤激地抒發了世亂懷歸而不可得的愴痛之感。 《古詩十九首》雖説不是出於一個作者之手,但這些詩篇卻都植根於東漢末年大動亂的歷史土壤,而具有共同的憂患意識。因爲人生理想的幻滅而跌入頽廢感傷的深谷的作者們,爲了排遣苦悶,需要諷刺和抨擊黑暗,這一个慘霧迷漫的外宇宙;而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需要對自己的內宇宙進行反思:旣然人生如寄,那麽人生的價値觀該是如何?旣然是榮枯變幻、世態無常、危機重重、禍福旦夕,那麽人生的最後歸宿又將是如何? 雖説《十九首》作者未必是富於思辨的哲學家,然而極盡人間的憂患,促使他們耽於沉思,而道家的遼闊想象空間和先秦以來「名理」觀念的長期孕育,多方引導他們考慮生死存亡問題,終於把對人生奧區的探索和對世路艱難的悲歌二者相拌和。這是《去者日以疏》一詩的思想特點,也是當時中下層知識分子精神狀態的寫照。 當然,同是探索,同是悲歌,手法也還有不同。由於《十九首》作者的每一篇作品的思維定勢不同,因而表現這一種自我反思的核心觀念的建構也各有不同:有的是著意含情,有綿邈取勝;有的是一氣貫注,而不以曲折見長;有的運用一層深似一層的布局而環環套緊;有的是發爲揮灑的筆勢,歷落顛倒,表面看來,好像各自遊離,而卻又分明是在深層次中蘊藏著內在脈絡。而《去者日以疏》這一首,就思維定勢説來,則更有其異守崛起之勢。請看,開頭的「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起筆之人生高度槪括,就已經籠罩全詩,和另外十八首迥然不同。另外十八首,大都是用比興手法,由自然景物形象之表層的揭示,逐步轉爲景物的社會內涵的縱深掘發。這種審美心態與其藝術處理,蔚爲中國詩歌的優秀傳統,因而古人説,詩有了「興」,則「詩這神理全具」(李重華《貞一齋詩話》)。确有至理。但話又説回來了,詩的得力之處幷不能局限於比興。哪怕開門見山,只要處理得好,也未嘗不可成爲佳作。開門見山,可以用敍事手法,如「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由「涉長道」而轉入四顧茫茫,展開人生如寄的悵觸;也還可以用足以籠罩全文、富於形象的哲理性警句作爲序幕,那就是接下來要談的《去者日以疏》的開頭兩句了。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互爲錯綜的這兩句,旣是由因而果,也是相輔相成。天地,猶如萬物的逆旅;人生,猶如百代的過客,本來就短促萬分,更何況又是處於那一箇「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曹操《蒿裏行》)的災難重重的時代。死去的人歲月長了,印象不免由模糊而轉爲空虛、幻滅。新生下來的一輩,原來自己不熟悉他們,可經過一次次接觸,就會印象加深。去的去了,來的來了。今日之「去」,曾有過往昔之「來」;而今日之「來」,當然也會有來日之「去」。這不僅和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所説的「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相似,此外也更説明一點:東漢末年以至魏晉文人,他們的心理空間的确寛廣。他們喜愛對人生進行探索,對命運進行思考。按照這首詩的時間的邏輯順序看來,作者應該是先寫走出郭門,看到遍野古墓,油然愴惻,萌起了生死存亡之痛、人天廖廓之想,然後再推開一筆,發揮世事代謝、歲月無常的哲理。可是作者偏不這樣寫,而是猛揮其雷霆萬鈞之筆,乍一開頭,就寫下了這樣蒼蒼莽莽、跨越古今、隱含著人世間無限悲歡離合之情的兩句。從技巧上説是以虛帶實,以虛涵實;從作者的思維定勢説,則是在詩篇開頭,已經憑宏觀縱目,指嚮了人事代謝的流動性,從而針對這一「來」一「去」進行洞察性的觀照和內窺性的反思。 足見開頭意象的如此崛起,決非偶然。説明作者在目累累邱墳時被激直的對人生的悟發有其焦灼性。作者确是爲眼前圖景百觸目驚心。也正因爲這種悟發和焦灼來自眼前的嚴峻生活圖景以及由此而聯到的、長期埋葬在詩人記憶倉庫中的決象,所以這開頭的涵蓋性就異常廣闊,氣勢異常充沛,思維觸角軒翥不群。這正是唐代詩僧皎然説的:「詩人之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詩式》)作者出了郭門以後,其所見所想,幾乎無一而不與一「去」一「來」、一生一死有關。埋葬死人的「古墓」是人生的最後歸宿了,然而死人也還是難保。他們的墓被平成耕地了,墓邊的松柏也被摧毁而化爲禾薪。人生,連同他們的墳墓,與時日而俱逝,而新的田野,卻又隨歲月而俱增。面對著這樣的凄凉現象,面對著那一箇「時」,卻又偏偏是「世積亂離」(《文心雕龍·明詩》)、大地兵戈、生民塗炭之時,詩人對眼前一「去」一「來」的魚龍變幻,不由引起更深的體會,而愁慘也就愈甚了。旣然「來者」的大難一步逼近一步,他不能不爲古今代謝而沉思;旣然看到和聽到白楊爲勁風所吹,他不能不深感白楊之「悲」從而自傷身世。歷來形容悲風,都是突出其「蕭蕭」聲。爲此,詩人不由沉浸到一種悲劇美的審美心態積澱之中而深有感發,終於百感蒼茫地發出驚呼: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墓前墓後的東西很多,而衹歸結到「白楊」;但寫白楊,也衹是突出了「蕭蕭」。荆軻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句。藉用到這裏來,卻旣成爲悲風之聲,又成爲象徵「地下陳死人」的像白楊樹的哭泣之聲。死人離開世界,是「去者日以疏」了,然而他們的悲吟分明在耳,這就是「來者日以親」。一「疏」一「親」,表現在古墓代謝這一典型景象對比之中,更集中的化作爲白楊的蕭蕭聲。這結果,給予詩人的感召如何,這就不用説了。清人朱筠有云:「説至此,已可擱筆」;但他卻又緊接著説:「末二句一掉,生出無限曲折來。」(《古詩十九首》)确有至理。 所謂末二句,是這樣的平平淡淡,但它卻飽含著無限酸辛:思歸故里閭,欲歸道無因。表現看來,這兩句好像遊離開前文,确乎是朱筠説的「一掉」;介這一箇大大的轉折,卻顯示了詩歌的跳躍性,幷非遊離之筆,它和上文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繫。旣然人生如寄,代謝不居,一「去」一「來」中歲月消逝得如此迅速,那麽長期作客的遊子,則不能不爲之觸目驚心。唯一的希望衹有是及早返回故鄉,以期享受亂離中的骨肉團圓之樂。這時,老人該尙未因盡死而疏,而過去未曾見過的新生後輩,又復得以親近,這將是無比美好的。不過,引人愴痛的是欲歸不得,故障重重。這些故障盡管沒有細説,而衹是一筆帶過,化爲飽含著無限酸辛的二字:「無因」!但,這位凝神地諦視著滿眼丘墳,冥索人生的反思自我的詩人,他的前途茫茫是可以想見的。 他衹有讓幻想委於空虛,把歸心拋卻在縹緲難憑的宇宙大荒之中。而與此同時,他也衹有讓長期生活無限延續下去,讓還鄉夢日日嚮枕邊縈繞,讓客中新歲月,一天天嚮自己逼來。 在古今代謝這一箇莽莽蒼蒼和流動不居的世界中,詩人的遭際是渺小的,然而詩人的心理時空卻又非常遼闊。他把長期的遊子生涯放在一「去」一「來」的時間順流中,把異鄉的「郭門」和故鄉的「裏閭」放在兩箇空間的對流中;而更重要的,則是宇宙的代謝引起他主觀和悟解,而詩人的焦灼又加深了景物的愁慘氣氛中,聳立著一位耽於沉思的、凈化了和昇華了的悲劇性格的佚名詩人。就這一點説,又可以看做心靈與現實的交流。 順流,對流,交注,一切都表明這首古詩作者,他有著炯炯雙眸。他不止是「直視」丘墳,他面嚮的是茫茫宇宙中的奧區。他懷著憤激和焦灼的心情,進行觀照和冥索。

無名氏

漢代佚名作者的統稱。 ► 497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