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徵聖

夫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聖人之情,見乎文辭矣。 先王聖化,布在方册;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鬱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迹貴文之徵也。褒美子産,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徵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鑑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説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是以子政論文,必徵於聖;稚圭勸學,必宗於經。《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尙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幷用,聖人之文章,亦可見也。顔闔以為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聖,弗可得已。然而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天道難聞,猶或鑽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徵聖立言,則文其庶矣。 贊曰: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為文,秀氣成采。鑑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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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合集

#文心雕龍

譯文

所謂「聖」,就是能够獨立創造的人;所謂「明」,就是能够繼承闡發聖人學説的人。用述作來培養人的性情,古代聖賢在這方面有很大的成就。孔子的學生説:「孔子的著作是可以看得到的。」就是説,在這些著作裏,是表達了孔子的某些意見或主張的。古代聖王的教訓,在古書上記載著;孔子的言行,都充分表現在他的教導人的言論裏。所以,對較遠的,孔子稱贊過唐堯之世,説那時的文化興盛煥發;對較近的,他贊美過周代,説那時的文化豐富多采,値得效法。這些都是政治教化方面以文為貴的例證。春秋時鄭國攻入陳國,在對待晉國的責問中,鄭國子産因為善於辭令而立下功勞。宋國曾用最隆重的宴會招待賓客,由於談話富有文采,孔子特使弟子記錄下來。這些都是事業方面以文為貴的例證。孔子贊揚子産,説他不僅能用語言來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而且還能用文采把語言修飾得很漂亮。孔子談到一般有才德的人時,就説情感應該眞實,文辭應該巧妙。這些都是個人修養方面以文為貴的例證。由此可見,思想要充實而語言要有文采,情感要眞誠而文辭要巧妙:這就是寫作的基本法則。 聖人能够全面考察自然萬物,幷深入到其中精深奧妙的地方去;這樣纔能寫成堪稱楷模的文章,其表達的思想也纔能與客觀事物相吻合。聖人的著作有時用較少的語言來表達其主要思想,有時用較多的文辭來詳盡地抒發情意;有時用明白的道理來建立文章的主體,有時用含蓄的思想而不直接顯示文章的作用。如像《春秋》就常用極少的文字來贊揚或批評,《禮記》裏常用輕的喪服來槪括重的喪服:這就是用較少的語言來表達主要思想的例子。又如《詩經·豳風·七月》是用許多章句聯結成篇的,《禮記·儒行》也常用復雜的敍述和豐富的辭句:這就是用較多的文辭來詳盡地抒發情意的例子。此外,有的文章講得像《夬》卦所説的那樣決斷乾脆,有的文章寫得像《離》卦所説的那樣清楚透徹:這就是用明白的道理來建立文章主體的例子。還有《周易》中的四種卦象,道理精深,意義曲折;《春秋》所運用的五種記事條例,也常是文辭微妙,意義宛轉:這就是用含蓄的思想而不直接顯示文章作用的例子。根據上述可知:各種文章在表現手法上,有洋與略、隱與顯的區別;所以寫文章時,或壓縮、或加詳,要隨不同的時機而定;寫作上的千變萬化,要適應不同的具體情況。所有這些,如果以周公、孔子的文章做標準,那麽在寫作上就算找到老師了。 所以劉向談論文章,一定要以聖人作標準來檢驗;匡衡上書勸學,一定要以經書為根據。《周易·繫辭》説:「辨明事物幷給以恰當的説明,有了明确的辭句就可以充分表達了。」《尙書·畢命》説:「文辭應該抓住要點,不應該一味追求奇異。」由此可見,必須有恰當的説明纔能表達出文章的論點,必須抓住要點纔能安排好文章的辭采。倘能這樣安排文辭,就能避免單純追求奇異的毛病;這樣建立起來的論點,也就能得到辭句明确的益處了。那麽即使內容精深曲折,但不會影響到它説明的恰當;雖然文辭微妙宛轉,但不會妨害它能抓住要點。文章要抓住要點和辭句寫得微妙幷無矛盾,説明的恰當和內容的精深也可同時幷存。這些情形,在聖人的文章裏都可以看到。顔闔説:「孔子好比在已有自然文采的羽毛上再加裝飾似的,衹追求華麗的辭藻。」雖然顔闔想藉此來指責聖人,但事實上是做不到的;因為聖人的文章是旣雅正又華麗,本來就是兼有動人的文采和充實的內容的。自然之道本來是不易弄懂的,尙且有人去鑽硏它;文章是顯而易見的東西,為什麽不好好加以思考呢?如果能根據聖人的著作來進行寫作,那麽寫成的文章就接近於成功了。 總之,只有聖人能懂得精妙的道理,因為他們具有特出的聰明才智。他們把精妙的道理寫成文章,以自己靈秀的氣質構成文采。他們的見解有如日月之明,他們的辭藻就像高山大海那樣豐富。古代聖人雖成過去,但他們的精神卻永垂不朽。

注釋

作者:創始者。 述者:繼承者。這兩句本於《禮記·樂記》中説的:「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 陶:製造瓦器。 鑄:鎔煉金屬。這裏用陶鑄比喩對人的教育培養。 上哲:指古代聖賢。 夫子:孔子。這是孔子的學生對他的稱呼。 「夫子文章,可得而聞」二句:這是孔子的學生子貢説的。見《論語·公冶長》。 情:感情。這裏引申指意見或主張。 方:木板。 册:編起來的竹片。這裏泛指書籍。 風采:風度神采。這裏引申指言論行為。 溢:滿。 格言:可以示人以法則的話。格,法則。 煥乎:《論語·泰伯》載孔子贊美唐堯的話説:「大哉堯之為君也,……煥乎其有文章。」煥,有光彩。 鬱哉:《論語·八佾(yì意)》載孔子稱頌周代的話説:「鬱鬱乎文哉!吾從周。」鬱,文采豐盛。 鄭伯:鄭簡公。 入陳:公元前548年鄭國軍隊攻入陳國。 文辭為功:當晉國質問鄭國為什麽攻打陳國時,鄭國大夫子産説明了攻陳的理由。文辭,指子産所作正确有理的回答。 折俎(zǔ):把煮熟的牛羊等切開放在俎上。這是一種招待貴賓的隆重禮節。俎,盛肉的器具。 多文舉禮:在宋平公招待趙文子的宴會上,賓主談話都富有文采,孔子特使學生記下這次宴會的禮儀。舉,記錄。 子産:鄭國執政者公孫僑,字子産。 「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句: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足,成。 「情欲信,辭欲巧」句:見《禮記·表記》。 含章:是説蘊藏著文采,引申指寫作。 玉牒(dié):重要文件。「玉牒」和下句「金科」意同,亦即金科玉律的意思。 秉文:指寫作。 秉:操持。 科:條文。 鑑:察看。 周:全。 日月:藉以槪括整箇自然界。 極:追究到底。 機神:微妙精深。 規矩(jǔ):法則。規,畫圓形用的器具。矩,畫方形用的器具。 符契:完全符合。 符:古代作為憑信用的東西,以兩者相合為憑。契:約券。 該:兼備。 體:主體,指文章的主要部分。 藏用:隱藏其作用,即不明顯地表示文章的作用。 喪服:居喪之服。古代喪禮,根據與死者關係不同而著輕重不同的喪服。 舉輕包重:《禮記》中的《曾子問》和《檀弓》兩篇,都講到以輕的喪服槪括重的喪服的用法。 《邠(bīn)詩》:指《詩經·豳風》中的《七月》篇,全詩由八章組成,每章十一句,是《詩經》中較長的一首詩。邠,同豳。 《儒行》:指《禮記》中的《儒行》篇。 縟(rù):繁盛。《儒行》中把儒者分為十六種來論述。 書契:文字,引申指著作。 《夬》(guài):《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夬」表示決斷。 昭晰(xī):清楚。《離》《周易》六十四卦之一,「離」表示像火光一樣明亮。 四象:《周易》中的卦象,有實象、假象、義象、用象四種,叫做四象。見孔穎達《周易正義》卷七。 五例:《春秋》記事的五種條例:「一曰微而顯」,「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盡而不污(yú)」,「五曰懲惡而勸善」(見社預《春秋左氏傳序》)。晦,不明顯。 術:方法,這裏指表現手法。 抑:壓止,這裏是精減字句的意思。 引:延長,這裏是加詳的意思。 會適:應為適會。 適:適應。 會:時機。 徵:徵驗。 周、孔:周公、孔子。 子政:劉向字子政,西漢末年學者。所作論文今不存。 以上兩句唐寫本作「是以論文,必徵於聖」。 稚圭(guī):匡衡字稚圭,西漢未年學者。他曾向漢成帝建議重視學習經書。 以上兩句一作「窺聖必宗於經」。 宗:主。 辨物:辨明一切事物。 斷辭:明确的辭句。 斷:決斷。 備:具備,這裏有充實的意思。 體:體現。 辯:指「辨物」而得的論點。 尤:過失。 義:宜,適當。 精義曲隱:如上文所講《周易》的「四象」。 微辭婉晦:即上文所講《春秋》的「五例」。 偕通:二者之間有相通之處。偕,共同。 幷用:同時運用。 顔闔(hé):戰國魯人。他的話見於《莊子·列御寇》。 仲尼:孔子的字。 這兩句《莊子》中的原話是:「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 訾(zǐ):説別人壞話。 已:語詞。 銜:含在口中。 珮:繫在身上。此二字在這裏都引申為「具有」之意。 天道:即《原道》篇説的「自然之道」,指客觀事物的規律。 鑽:深入硏究。仰:仰而求之。 胡寧:何以,為什麽。 庶:近。 妙:指精妙的道理。 極:追究到底。 生知:生而知之的人,即聖人。 睿(ruì):智慧,明達。 宰:主宰,引申為掌握、具有。 氣:這箇字在《文心雕龍》中用的較多(共七十九次),解釋也很分歧。從全書運用情形看,除明确指才氣、氣勢、辭氣和氣候等意思外,多數用以指作者所特有的氣質,或作者的氣質體現在創作中而成為某些篇章的特點。這裏是指聖人的氣質。 鑑:察看,這裏指觀察事物而形成的主張或意見。 百齡:百歲,指聖人的一生。 影徂(cú):形體已成過去。徂,往。

《徵聖》是《文心雕龍》的第二篇。「徵聖」就是以儒家聖人從事著作的態度為證驗,説明儒家聖人的著作値得學習。劉勰的文學評論,一切以儒家聖人為依據,這給他的文學觀點帶來很大局限。但從本篇的具體論述可以看出,劉勰善於吸取儒家著作中的某些論點,根據自己的體會和當時文壇上的實際情況,而加以總結和發揮,因而構成了有一定歷史意義的理論體系。

賞析

徵聖就是徵驗於聖人,即嚮聖人學習。作者認為,聖人在品德、文章兩方面都是後人學習的榜樣。「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是聖人文章的特點,應奉為寫作的金科玉律。從聖人的著作看,寫文章有繁、簡、顯、隱等四種手法,其適用場合和文學效果各不一樣。要靈活掌握這四種手法,就得學習周公、孔子的文章。嚮聖人學習,主要要做到兩條:一是明辨事物,做出正确的判斷;二是文辭以體實為要,不可專好詭異。總之,是要做到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
(以下内容由 AI 生成,仅供参考。)

註釋

  • 陶鑄:培育,造就。
  • 方冊:典籍。
  • 穢(huì):荒蕪。
  • 折俎(zǔ):古代祭祀、宴會時,殺牲肢解而後置於俎上。俎,古代祭祀時放祭品的器物。
  • 昭晰(zhāo xī):明亮,清晰。

翻譯

創作的人可稱爲聖,闡述的人可稱爲明。培育性情,這是上哲的功績。孔子的文章,我們可以瞭解到,那麼聖人的情感,就體現在文辭之中了。 先王的聖明教化,記載在典籍之中;孔子的風采,洋溢在格言之中。所以遠說唐代,那是光輝興盛的;近贊周代,那是富有文采且值得遵從的。這是政治教化重視文辭的證明。鄭伯進入陳國,憑藉文辭而立功;宋國設置折俎,因爲禮節豐富且文辭衆多而舉行禮儀。這是事功重視文辭的證明。讚揚子產,就說「言語用來充分表達志向,文采用來充分修飾言語」;廣泛談論君子,就說「情感要真實,言辭要巧妙」。這是修身重視文辭的證明。既然這樣,那麼志向充足而言辭有文采,情感真實而言辭巧妙,這就是蘊含文采的珍貴法則,掌握文辭的重要標準了。 聖人的眼光像日月一樣周全,精妙至極,達到神妙的境界;文章成爲規則,思想與實際契合。有的用簡潔的語言來表達旨意,有的用豐富的文辭來涵蓋情感;有的用明確的道理來建立體制,有的用含蓄的意義來隱藏作用。所以《春秋》用一個字來表示褒貶,喪服制度用輕的來包含重的,這是用簡潔的語言來表達旨意。《邠風》用聯章來積累詞句,《儒行》用繁多的言辭來詳細論述,這是用豐富的文辭來涵蓋情感。文書契約用果決的方式來做出判斷,文章用明亮清晰來表現,這是用明確的道理來建立體制。四象的精妙意義用曲折隱晦的方式表達,五例的微妙言辭用委婉含蓄的方式表達,這是用含蓄的意義來隱藏作用。所以知道繁簡的不同形式,隱顯的不同方法,抑制或引用隨着時機,變化融通適宜,以周公、孔子爲驗證,那麼寫文章就有了老師。 因此劉向談論文章,必定以聖人作爲驗證;匡衡勉勵學習,必定以經典作爲依據。《周易》說「辨別事物,正確言辭,判斷言辭就完備了」,《尚書》說「言辭崇尚切實簡要,不要追求奇異」。所以知道正確的言辭是用來確立辯論的,切實簡要的要點是用來構成言辭的,言辭構成就沒有追求奇異的過錯,辯論確立就有判斷言辭的意義。即使精妙的意義曲折隱晦,也不妨害正確的言辭;微妙的言辭委婉含蓄,也不妨害切實簡要的要點。切實簡要的要點與微妙的言辭相通,正確的言辭與精妙的意義並用,聖人的文章,也就可以看見了。顏闔認爲孔子修飾羽毛而作畫,只是追求華麗的言辭。雖然想要指責聖人,卻是不可能的。然而聖人文章的典雅華麗,確實是既蘊含華彩又具備實質的。天道難以知曉,尚且有人鑽研仰慕;文章可以看見,爲什麼不思考呢?如果以聖人作爲標準來立論,那麼文章就差不多可以寫好了。 贊說:精妙至極是天生的智慧,睿智的哲人主宰着。用精妙的道理來寫作,用靈秀之氣形成文采。像日月一樣高懸作爲鏡子,言辭豐富如山海。百年的身影離去,千年的思想留存。

賞析

這段文字強調了聖人的文章在表達情感、闡述道理、體現文采等方面的重要性,以及後人應該以聖人之文爲典範進行創作和學習。文中通過列舉各種事例和經典,闡述了文辭的多種表現形式和作用,如簡潔達旨、博文該情、明理立體、隱義藏用等。同時,也強調了言辭要正確、切實簡要,不要追求奇異,而聖人的文章正是做到了精義與正言、體要與微辭的完美結合。整體來說,這段文字體現了劉勰對文學創作的深刻理解和對聖人文章的高度推崇,對後世的文學理論和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劉勰

劉勰

劉勰,字彥和,生活於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梁代,中國歷史上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他曾官縣令、步兵校尉、宮中通事舍人,頗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顯,卻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龍》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 ► 50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