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慢 · 滁州送范倅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目斷秋霄落鴈,醉來時響空弦。
拼音

譯文

我感到人生衰老,早年的情懷、趣味全減,面對着送別酒,怯懼年華流變。何況屈指計算中秋佳節將至,那一輪美好的圓月,偏不照人的團圓。無情的流水全不管離人的眷戀,與西風推波助瀾,衹管將歸舟送歸。祝願你在這晚秋的江面,能將蓴菜羹、鱸魚膾品嚐,回家後和兒女團聚在夜深的燈前。 趁旅途的征衫未換,正好去朝見天子,而今朝廷正思賢訪賢。料想在深夜的承明廬,正留下來教你檢視翰林院草擬的文件,還派遣籌劃邊防軍備。說都故友倘若問到我,衹說我依然是愁腸滿腹借酒澆愁愁難遣。遙望秋天的雲霄裏一隻落鴈消逝不見,我沉醉中聽到有誰奏響了空弦!

注釋

滁州:古州名。東魏置南譙州,隋改置滁州,唐、宋因之。宋屬淮南東路,地處滁河流域,境內琅琊山風景幽美,爲遊覽勝地。 范倅:即范昂,滁州(今安徽滁州市)通判。《滁州府志·職官·通判》:「范昂,乾道六年任。」《宋會要輯稿·職官·一〇之九》:「乾道八年正月十四日詔滁州州縣官到任任滿,依次邊舒州州縣官推賞。先是,權通判滁州范昂陳請,故有是詔。」據知此范倅即范昂。唯范氏事歷別無所考。幷其字里亦莫得而知。倅,副職。 老來:稼軒三十三歲而自稱「老來」。一則因爲古人常常感嘆時光流逝人生易老,二則針對年少立業而言,現在已過而立之年,而復國大業仍未實現,所以稱「老」。 「對別酒,怯流年」句:宋·蘇軾《江城子·東武雪中送客》:「對尊前,惜流年。」 秋晩蓴鱸江上:《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見機。」作者借其指代范昂返鄉。 夜深兒女燈前:宋·黃庭堅《寄叔父夷仲》詩:「弓刀陌上看行色,兒女燈前語夜深。」 朝天:指朝見天子。 玉殿:皇帝處理政事的金鑾寶殿,用以代指皇帝。 夜半承明:《漢書·卷六十四上·嚴助傳》:「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注:「漢有承明廬。承明廬在石渠閣外。直宿所止曰廬。」東漢·班固《西都賦》:「又有承明金馬,著作之庭。大雅宏達,於茲爲群。」唐·李商隱《賈生》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視草:爲皇帝起草制詔。《舊唐書·卷四十三·職官志·翰林院》:「玄宗即位,張說等人入禁中,謂之翰林待詔。……或詔從中出,雖宸翰所揮,亦資其檢討,謂之視草,故嘗簡當代士人,以備顧問。」 籌邊:籌劃邊防軍務。 殢酒:沉溺於酒。唐·韓偓《有憶》:「愁腸殢酒人千里,淚眼倚樓天四垂。」宋·秦觀《夢揚州》詞:「殢酒困花,十載因誰淹留。」 「目斷秋霄落鴈,醉來時響空弦。」句:《戰國策·卷十七·楚策四》:「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僕欲將臨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時好射,臣願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爲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鴈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去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爲秦孽,不可爲拒秦之將也。』」宋·蘇軾《次韻王雄州送侍其涇州》詩:「聞道名城得眞將,故應驚羽落空弦。」

這首詞作於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滁州(今屬安徽)任上,是爲送他的同事范昂赴京城臨安而作。上闋寫惜別之情和流光虛度之嘆。下闋寄託自己感慨之情。詞意層層相催,逼人欷獻嘆惋,抒發離情中透露着豪放。

賞析

這首詞是作者贈與范昂的,這次范昂被召回臨安,作者對他寄與了殷切的期望,希望他能受到皇帝的重用,並熱情地鼓勵他到前方去籌劃軍事,充分發揮他的才能。作者借送別的機會,傾吐自己滿腹的憂國深情,在激勵友人奮進之時,又宣泄了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慷慨悲涼之情,磊落不平之氣,層見疊出。 上闋頭三句「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陡然而起,直抒胸臆,以高屋建瓴之勢籠罩全篇。蘇軾《江神子·冬景》有「對尊前,惜流年」的詞句,此處便化用了但感覺更深沉悲慨。詞人意有所鬱結,面對別酒隨事觸發。本意雖含而未露,探其幽眇,「老來」兩字神貌可鑑。詞人作此詞時正值壯年,何以老邁自居,心情蕭索至此呢?詞人存其弱冠之年「突騎渡江」,率衆南歸後,正擬做一番扭轉乾坤的事業,不料竟沉淪下僚,輾轉宦海。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詞人出任滁州知州,當時朝廷苟安,北伐無期,旌旗未展頭先白,作者衹能「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作者身處政治逆境中,對於寒暑易節,素魄盈虧,特別敏感,雙眼看友人高蹈離去,惜別而外,另有衷曲,於是浮想聯翩,情思奔涌。「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都不管」和「只管」道盡「水」與「西風」的無情,一語雙關。既設想了友人別後歸途的情景,又暗喻範氏離任乃朝中局勢所致。以西風喻惡勢力,在辛詞中不乏其例。如「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滿江紅》)「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筆鋒陡轉,變剛爲柔,一種渾厚超脫的意境悠然展現出來,前句用張翰的故事,後句用黃庭堅的詩意,使人讀之翕然而有「歸歟」之念。此二句當是懸想範倅離任後入朝前返家的天倫之樂。 下闋,轉到送別主旨上。「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由上闋末句初跌而出,格調轉亢,與上面「歸歟」之境構成迥然不同的畫面。詞人有意用積極精神,昂揚語調,爲友人入朝壯色。頭二句言友人入朝前勤勞忠奮,三句言朝廷求賢若渴。「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好一派君臣相得,振邦興國的景象!夜裏在承明廬修改詔書,又奉命去籌劃邊事,極言恩遇之深。承明,廬名,是漢代朝官值宿(猶後代的值班)之地,詞裏借指宮廷。這幾句寄託了詞人的理想,表明願爲光復中原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大有李白《永王東巡歌》「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靜胡沙」的氣概。下面再一轉折,將滔滔思潮訇然閘住。「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變奮激昂揚爲紆徐低沉。倘若友人去了京城,遇到老朋友,可以告訴他們,自己仍然是借酒銷愁,爲酒所困。長安,這裏代指南宋都城臨安。「愁腸殢酒」乃化用唐未韓偓《有憶》詩「愁腸殢酒人千里」句,殢是困擾之意。話語外表露出自己報國無門的無限悲憤。 前面幾經翻跌,蓄意蓄勢,至結尾,突然振拔:「目斷秋霄落鴈,醉來時響空弦」。詞人醉中張弓滿月,空弦虛射,卻驚落了秋鴈,真乃奇思妙想。「目斷」兩字極有神韻,其實是翻用《戰國策》「虛弓落病鴈」的典故,可是不着痕跡。一個壯懷激烈、無用武之地的英雄形象通過這兩句顯現出來,他的情懷衹能在酒醉後發泄出來。正如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機會不來,……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鬱。」 這首詞在藝術手法上的高明之處在於聯想與造境上。豐富的聯想與跌宕起伏的筆法相結合,使跳躍性的結構顯得整齊嚴密。全詞的感情由聯想展開。「老來情味減」一句實寫,以下筆筆虛寫,以虛襯實。由「別酒」想到「西風」,「歸船」;由「西風」、「歸船」想到「江上」,燈前下邊轉到朝廷思賢,再轉到託愁腸殢酒,最後落到醉中發泄。由此及彼,由近及遠;由反而正,感情亦如江上的波濤大起大落,通篇蘊含着開闔頓挫、騰挪跌宕的氣勢,與詞人沉鬱雄放的風格相一致。
辛棄疾

辛棄疾

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將領,濟南府歴城縣(今山東省濟南市歴城區遙墻鎮四鳳閘村)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生於金山東東路(原北宋京東東路)濟南府歴城縣,時中原已陷於金。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海陵王南侵,稼軒趁機聚衆二千,投忠義軍隸耿京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京命奏事建康,高宗勞師建康,授天平軍節度掌書記,並以節度使印告召京。時京部將張安國殺京降金,稼軒還至海州,約忠義軍五十騎,徑趨金營,縛張安國以歸,獻俘行在,改差簽判江陰軍,時年二十一歲。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通判建康府。乾道時,累知滁州,寬徵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歴提點江西刑獄,京西轉運判官,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淳熙中,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後再知隆興府,任上因擅撥糧舟救荒,爲言者論罷。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起提點福建刑獄,遷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未幾又爲諫官誣劾落職,居鉛山。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嘉泰四年(1204年),遷知鎮江府,旋坐謬舉落職。開禧三年(1207年)召赴行在奏事,進樞密都承旨,未受命而病卒,年六十八。後贈少師,諡「忠敏」。稼軒擅長短句,以豪放爲主,有「詞中之龍」之稱,與東坡並稱「蘇辛」,又與易安並稱「濟南二安」。平生力主抗金,「以恢復爲志,以功業自許」,嘗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然命運多舛,屢與當政之主和派政見不合,備受排擠,壯志難酬。故滿腔激情多寓於詞。詞風多樣,題材廣闊,悲鬱沉雄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更善化前人典故入詞。現存詞六百餘首,有詞集《稼軒長短句》傳世。詩集《稼軒集》已佚。清嘉慶間辛敬甫輯有《稼軒集鈔存》,近人鄧恭三增輯爲《辛稼軒詩文鈔存》。生平見《宋史·卷四百〇一·辛棄疾傳》,近人陳思有《辛稼軒年譜》及鄧恭三《辛稼軒年譜》。 ► 79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