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 卷中 · 答顧東橋書 · 十一

來書雲:“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爲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 “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爲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爲學也。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 夫以見聞之知爲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乃謬爲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爲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之心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爲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 “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爲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爲、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爲知者,分知行爲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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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來信說:“您認爲《大學》中的‘格物’是專注於探求本心,尚且勉強說得過去。至於《六經》《四書》中記載的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等,這些都很明顯是在處事和辯論的過程中求得的,功夫的節目、順序是不可紊亂的。” “格物”的含義,前面已經詳細解析過了,“勉強說得過去”的疑慮,想必已經不需要重複解釋了。至於“多聞多見”,是孔子針對子張才說的,子張好高騖遠,以多聞多見作爲學問,而不能自內心格求,存疑懈怠,這樣他的言行不免會後悔,而他所謂的見聞恰恰助長了他好高騖遠的缺點。這是孔子糾正子張專以多聞多見爲學問的治學毛病的說法,而不是在教子張把多聞多見當做學問。孔子曾經說過:“大概有一種人,什麼都不知道卻喜歡憑空瞎說一通,我不是這種人。”這和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同意。這話正說明格明自己內心的良知不是由於多聞多見。至於孔子所說的“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門探求見聞的細枝末節,而這也是第二義了,所以孔子才又加上一句“知之次也”。 以多見多聞的知爲第二位的,那麼首要的學問又是什麼呢?從這裏可以完全窺見聖學致知用功的地方。孔子對子貢說:“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假使良知果真在於多聞多見,那麼孔子不就是在欺騙子貢嗎?一以貫之,不是致良知又是什麼?《易經》中說:“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如果以積蓄德行爲目的,那麼更多地瞭解往聖言行,難道不是在做積蓄德行的事嗎?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好古敏求”就是喜好古人的學問而勤奮追求自心天理。心即是理,學即學自心;求即求自心。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是像後人以廣記博誦古人的言辭博好古之名,而實際目的卻是汲汲於求功名顯達於人前。“博學審問”,前面已經談過。“溫故知新”,朱熹也認爲是屬於尊德行。德行難道能從心外求得嗎?知新必須通過溫故,溫故才能知新,那麼也是證明知行不可以被分作兩截的力證。 至於“博學而詳說之”,目的在於返歸簡約。如果沒有返歸簡約的說法,那麼“博學詳說”到底是爲了什麼?舜好問好察,就是用中正平和使其心至精至純達到天理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學問,什麼時候離開過踐行、拋棄過辯論呢?但是從事踐行和辯論,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這正是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並非像後世學者只把空談作爲知,把知和行分成了兩件事,從而產生了節目有先有後的說法。

注釋

《論語·爲政》第十八章:“子張學幹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周易·象傳上·大畜》:“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賢往行,以畜其德。” 《論語·述而》第十章:“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中庸》第二十章:“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論語·爲政》第十一章:“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爲師矣。’” 《孟子·離婁下》第十五章:“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中庸》第六章:“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爲舜乎!’” 《論語·述而》第二十七章:“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論語·衛靈公》第三章:“子曰:‘賜也,女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王守仁

王守仁

明浙江餘姚人,初名雲,字伯安,別號陽明子。十五歲訪客居庸、山海間,縱觀山川形勝。好言兵,善射。弘治十二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劉瑾,廷杖,謫貴州龍場驛丞。瑾誅,任廬陵知縣。十一年,累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鎮壓大帽山、浰頭、橫水等處山寨凡八十四處民變,設崇義、和平兩縣。十四年,平寧王朱宸濠之亂。世宗時封新建伯。嘉靖六年總督兩廣兼巡撫,鎮壓斷藤峽瑤民八寨。先後用兵,皆成功迅速。以病乞歸,行至南安而卒。其學以致良知爲主,謂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物。弟子極衆,世稱姚江學派。以曾築室陽明洞中,學者稱陽明先生。文章博大昌達,初刻意爲詞章,後不復措意工拙,而行墨間自有俊爽之氣。有《王文成公全書》。 ► 928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