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夏熱帖》草書8行,縱23.8cm,橫33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是楊凝式寫的一封信札。內容大致是,因天氣炎熱,送給僧人消夏飲料“酥蜜水”表示問候。《夏熱帖》筆勢雄健縱逸,鋒芒灼耀,結體富於變化而不失法度。這是楊凝式唯一的傳世草書作品,與他的楷書、行書作品相比較,藝術風格迥殊,表現出了書家的豐富藝術變化。
賞析
凝式之狂爲佯狂。《資治通鑑考異》卷二十八有載:“陶嶽五代史補曰,凝式恐事泄,即日佯狂,時謂之風子。”他何時佯狂,史書記載不一。但既爲佯狂,必在各方面讓人有狂之感。書法作爲其思想與行爲的一種表現方法,也必然註定要有與衆不同之處。宋《宣和書譜》雲:“(凝式)喜作草,尤工顛草。居洛下十年,凡琳宮佛祠牆壁間題記殆遍。然揮灑之際,縱放不羈,或有狂者之目。”,這種“縱放不羈”的壁書,我們當然已經看不到。而其傳世書作,除《神仙起居法》有縱放之意外,另只有《夏熱帖》等少數書作了。
《夏熱帖》流傳至今已破損不堪,尤其是後半段文字,面目全非。從僅存完整的幾字看,其學顏是相當明顯的。不過,楊凝式在學顏的基礎上又多了些折筆,轉折處尤顯。如首行“夏”下半部圓轉之中見頓折,第二行“履”末筆中折帶更爲明顯,另如第三行“蜜”、“水”、“致”,第四行“席”等等。從首行“式”字斜彎鉤的扭動可見楊凝式對這種用筆的有意識追求,儘管這一筆顯得造作,但其它則運用得較爲自如。楊氏在使轉中間以頓折的用筆,一方面增加了線條的堅質與骨力,另一方面則在顏書基礎上開立自己的個性。
在章法上,前半段較爲理性,後半段則多失態,取勢單一。起首“凝”寬扁,“式”緊收拉長,“啓”端重,“夏熱”粗重中見靈動,“夏”上部承“啓”端重之勢,下部啓“熱”草意。第二行上半部接首行草式,至“宜”“且”部始粗重,“長”端重如“啓”,並形成呼應。此行關鍵處在“佳”字。以一般的佈置法,“佳”字肯定位在“履”正下,但凝式卻將“佳”緊貼在“履”右下部位,以至“體”、“履”、“佳”三字形成斜勢,但這一斜勢,一方面以“履”之長撇抵銷,一方面靠“宜”、“長”之粗重壓陣。第三行首字已損,“酥”、“蜜”兩字粗重但用草法,顯然是與“長”等相對應,緊接着“水”、“即”、“欲”、“致”四字連帶,形體收小,正好與“佳”、“式”相應和,“致”字末筆多出一個動作,與“式”字扭動的斜彎鉤一樣,可能出於一種習慣。第四行始行勢已明顯傾向右下,且後數行均隨第四行,形成簡單的排列。後署有“……病筆書”,此“病”是否爲佯狂之心病,當不可考。但從後半部分的草率看,其當時可能精神不佳。後鮮于樞跋謂“此帖絕無發風動氣處”,恐不是事實。
從《神仙起居法》的勢不可遏,到《夏熱帖》後半段的非理性,我們見出楊凝式書法性格的另一方面——狂縱。但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那樣,這種狂縱的品質尚不能與唐人相提並論——它是在閒雅與清奇本性下的佯狂。《神仙起居法》與《夏熱帖》均爲行草書而非純草書,對這種行草書體夾雜的選擇本,可說明其本性並非爲了真正追求狂逸的書風。《神仙起居法》在某種程度上接近懷素的《小草千字文》,而《夏熱帖》則類顏真卿,這種立場性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所以,作爲書家的楊凝式,與作爲生活中人的楊凝式,都是極其痛苦的——它的書法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的病態特徵,這樣纔可讓人對他的“佯狂”有所相信。我們說,懷素的矛盾心態致使其晚年書風走向平淡,而楊凝式一輩子都處在本性與非本性的若即若離的狀態之中——即使在《韭花帖》這樣閒適的楷書中,他也要在“實”等字中表現出一種異態。不過,或許也正因爲這種似狂非狂的創作,使其能背對自中唐以來的一批書法大家而在書法史上脫穎而出,形成一種屬於楊凝式的氛圍。
楊凝式在書法空間上的探索,即《韭花帖》的蕭朗散落、《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的茂密參差及《夏熱帖》前半段的輕重、粗細、動靜及行與草的對比與錯落衝破了刻碑與抄經書的千篇一律、行書的直勢等距行列等習慣格式,併爲後人提供了足資借鑑的樣式。宋人蘇、黃、米對楊凝式的高度評價或讓人明白在他們的創作思想中對楊凝式書風的學習與吸收。如黃山谷詩云:“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欄。”蘇軾也認爲:“自顏柳氏後,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傑,有二王、顏、柳之餘緒。”米元章則曰:“唐末書畫甚卑。惟楊景度行書與顏魯公壁坼屋漏同意。”還說:“楊凝式……書天真爛漫,縱逸類顏魯公《爭坐位帖》。”黃庭堅還提到:“(蘇東坡)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並說:“少師此詩草,餘二十五年前得之。日臨數紙,未嘗不嘆其妙。”米芾也說“王安石少嘗學之(楊凝式),人不知也。元豐六年,餘始識荊公於鐘山。語及此,公大賞嘆曰,無人知之。其後與餘書簡,皆此等字。” ⑩我們從蘇東坡的行楷、黃庭堅的行書與草書確可見出其學《韭花帖》及《夏熱帖》等的痕跡,尤其是楊書參差錯落的章法安排,于山谷行草書的空間意識大有啓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