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南亭詩

時竟夕澄霽,雲歸日西馳。 密林含餘清,遠峰隱半規。 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 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池。 未厭靑春好,已觀朱明移。 戚戚感物嘆,星星白髮垂。 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 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 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
拼音

譯文

暮春黃昏雨過天晴,雲彩聚攏斜陽西沉。 茂密山林空氣清新,山峯隱沒半輪紅日。 霖雨不息厭倦不止,身在旅館眺望郊外。 水邊蘭草漸披小路,嬌豔蓮花初綻春池。 尚未滿足大好春光,已經看到夏的臨近。 節序更迭令我憂嘆,點點白髮兩鬢邊垂。 笙歌飲食情有所止,身衰老病倏忽而至。 我將等待秋水降臨,息我形影舊居山崖。 我的心志誰能理解?唯有良友知我心意。

注釋

南亭:地名,離永嘉郡治(今溫州市)一里左右。 時竟:季末,此指春末夏初。 澄霽(chéngjì):陣雨過後,天地碧澄清朗。 雲歸:烏雲散開消失,指雨過天晴。曹子建詩:“朝雲不歸山,霖雨成川澤。” 餘清:雨後留下的清涼。 半規:半圓形,指落山時隱沒一半的太陽。張載《歲夕詩》:“白日隨天回,皎皎圓如規。” 痗(mèi):病,這裏引申爲厭惡義。 昏墊:潮溼昏暗。永嘉臨海,地勢低窪,陰雨連綿,故用“昏墊”形容。 旅館:客舍。 眺(tiào)郊歧(qí):遠望郊外的岔路。 澤蘭:鮮活潤亮的蘭草。 漸被徑:慢慢地覆蓋了小路。 始發:剛開放。 厭:滿足,充分享受。 青春好:春天的美好景色。 睹:看見。 朱明:本指太陽,借指夏天。《爾雅》:“夏爲朱明。” 移:到來。 慼慼(qī):憂思的樣子。 感物嘆:有感於景物變換而嘆惜。 星星:稀疏,時隱時現。 垂:通陲,指鬢角兩邊。 樂餌(ěr)情所止:音樂和美食是人性留戀的東西。語本《老子》:“樂與餌,過客止。” 逝:語助詞,無意。 候:等待。 息景:即息影,指隱遁形跡。 偃(yǎn):俯臥。 舊崖:猶言故山,即故鄉的山。 誰與亮:跟誰表白。 惟:只有。

《遊南亭》是南朝宋詩人謝靈運創作的一首五言古詩。全詩可分三個層次。“時竟”以下四句,寫季春某夕,雨過天清,夕日黃昏之澄淨清秀景色。“久痗”以下六句,寫久雨而神思昏瞀,今日偶眺郊野岔路,引動遊興,又因所見景色,感知春去而夏來。“慼慼”以下八句,即遊而生老病之嘆,歸隱之志。這首詩數典連用,一氣呵成,含義深長,遂使詩歌意象於精緻之外更顯出一種典雅的美來。

賞析

首先是盤旋層折的詩歌結構,詩寫幽憤之思,但起筆四句卻先勾勒了一派清澄之景。然後,“久晦”、“旅館”兩句逆筆補出身在謫宦羈旅的處境,時逢久雨陰霾的黃梅,心境正如陷溺於靄霖之中,久已昏昏沉沉的了。於是可見起處所寫偶一眺臨所見的清景之中,實隱含有詩人企圖擺脫煩悶的企望。清景使詩人神思爲之一爽,但是潛在的幽憤是如此的難以解脫。 爲清景引動,詩人漫步郊垌,其本意當是希望進一步讓大自然澄明的灝氣,爲他澡雪精神,但是一路行來,見到淫雨之前澤畔方生方長的蘭草,已經繁茂而向老;而當時僅是一望綠葉的池塘中,荷花也初綻紅紅白白的朵營。這美景在他人或會感到悅目賞心,但對詩人卻適足以勾動其幽憤的潛意識,於是頓生春夏疊代之感,更由“物”移而觸發“人”老之嘆,於是潛在的幽憤轉爲強烈的悲歌。藥餌,“藥”當作“樂”,反用《老子》“樂與餌,過客止”之語,當時的聲歌食飲,盡屬虛妄;而真實的唯有那倏焉而來的老病而已。 那末人生應當怎樣纔對呢?只有乘即將而來的秋水,歸隱家鄉,這種真正的賞心樂事,恐只有二三知己才能領會吧。那末這賞心樂事的內含究竟爲何呢?“秋水”用《莊子·秋水》事,《秋水》篇主旨在於“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返其真”,原來泯去物我,是非的界限,忘掉一切的是非得失,甚至忘掉自己的天賦稟受,皈依自然,纔是根本的出路。但是謝客是否真能忘情,得從此詩的意脈看,這只是一種企望強自從幽憤中掙脫的高言快論;從他的行事看,雖然幾度歸隱,但卻未能如陶潛那樣在自然中終其天年,終於在四十九歲時,吟唱着“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眠”的感憤之句,被砍下了腦袋。 企圖借遊程中的自然清景以排解幽憤,而解不去,吟還愁,反將幽憤潛注於景物之中,這種反覆曲折的情思,即使謝客的幽憤表現得看似清逸,實則更爲深重;又使他詩作的結構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複雜而多層次,奇景迭出,轉轉入深,確實到了“一重一掩皆肺腑”的境地,而他更善於營構,通過頓柬、離合,順逆的安排使諸多的景物移步換形圓融一體。而情思一以貫之。如此詩起首之“時競”(春盡),中腰之“朱明移”,篇末之“秋水”,思緒依節候的順次,虛實相同地展開,卻以“久痞”一聯,“慼慼一一聯作頓束收放,依其感情的變化,出現一幅幅不同色調的畫面,達到情景理交融的境地。王夫之《薹齋詩話》評謝詩,“以意爲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康樂爲能取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天矯連蜷,煙雲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此評正道出了謝詩以幽憤的情思爲內含,運調景物,曲屈以達其意的特點,這與陶潛詩結構之如行雲流水大異其趣。 與結構相應,此詩的意象也與陶詩異趣。陶詩語言天成,所構成的詩歌意象較單純而韻味醇厚,而謝詩則“造語極奇險深曲,卻皆穩老而不傷巧。一,其意象層次多雋秀耐咀。試以與此詩前四句景物相近的陶潛《雜詩》二之前四句作一比較,陶詩云:“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這四句每句五字都是一個層次,且三、四承一、二,很自然地勾勒出一個銀輝滿空,啓人遠思的景象。謝詩則不然:“時竟夕澄霽,雲歸日西馳。密林含餘清,遠峯隱半規。”同樣每句五字:而前二句每句是兩個層次:時竟、夕澄霽;雲歸,月西馳。以下三句“含餘清”承一句“夕澄霽”;四句“隱半規”則承二句“日西馳”,又分別拈入了密林,遠峯二物,組成了新的景象。前兩句從大背景落墨,富於動態美,後二句更從細部勾勒,近處是密林餘清,較遠處是青山落日,則與一、二句共同構成三個大層次的畫面搭配,而“密林”之與“餘清”,“遠峯”之與“半規”本身又有各自的層次,再綴以一個“含”字,一個“隱”字,遂在季節交替,晴雨變化,晝夜疊代的動景中釀櫱出一種清澄恬美的靜景來。這層迭的景象正體現了詩人由“昏墊”中蘇生的複雜心境。 與觀察的細密,錘詞的精嚴,選景的密緻相應,謝詩語言的又一特色是使用語典的工巧。“澤蘭披徑路”以下四句分用楚辭“皋蘭披徑兮斯路漸”;“芙蓉始發,雜芰荷兮”;“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朱明承夜兮時不見淹”四語,不僅與即目之景相切相符,而且隱含“目極千里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之意,透出歸隱之想,以下更用《莊子》“秋水”之典,既承“朱明”而預示歸期,更如前所析表示要從傷感中超脫達到忘我之精神昇華。數典連用,一氣呵成,含義深長,遂使詩歌意象於精緻之外更顯出一種典雅的美來。所謂“奇險深曲”,而“穩老不傷巧”,於茲可見一斑。
謝靈運

謝靈運

謝靈運,原名公義,字靈運,以字行於世,小名客兒,世稱謝客。南北朝時期傑出的詩人、文學家、旅行家。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縣),生於會稽始寧(今紹興市嵊州市)。出身陳郡謝氏,爲東晉名將謝玄之孫、祕書郎謝瑍之子。東晉時世襲爲康樂公,世稱謝康樂。曾出任大司馬行軍參軍、撫軍將軍記室參軍、太尉參軍等職。劉宋代晉後,降封康樂侯,歷任永嘉太守、祕書監、臨川內史,終於元嘉十年(433年)被宋文帝劉義隆以“叛逆”罪名殺害,時年四十九歲。 ► 135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