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古蹟五首
【其一】
支離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其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其三】
群山萬壑赴荆門,生長明妃尙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靑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其四】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
翠華想像空山裏,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堂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拼音
譯文
【其一】
戰亂時顛沛流離在東北方,如今我又漂泊到西南地區。
滯留在三峽一帶已有多年,和服飾不同的異族共生活。
可恨不講信義的胡虜之人,這混亂的年代有家不能回。
庾開府一生最爲坎坷悲凉,但晚年的詩賦震撼了江關。
【其二】
草木凋零是因知宋玉的悲傷,文采灑脫學問淵博可當我師。
遙想千秋往事不禁淚灑衣襟,我們雖不同世卻是同樣失意。
故居裏你枉然留下斐然文采,巫山去雨舊事難道衹是説夢。
可嘆的是楚宮已經完全消失,有船夫指點遺迹卻令人懷疑。
【其三】
穿過千山萬壑一直奔嚮荆門,這是美麗的昭君生長的村莊。
她離開漢宮踏入渺遠的荒漠,衹留下靑冢空嚮凄凉的黃昏。
糊塗的君王依據畫像辨美醜,昭君的靈魂能在月夜中歸來。
千百年來琵琶聲回蕩在空中,那是昭君無窮的怨恨和訴説。
【其四】
劉備出兵伐吳就駐紥在三峽,無奈戰敗歸來去世在永安宮。
昔日翠旗飄揚空山浩浩蕩蕩,永安宮湮滅在這荒郊野廟中。
古廟裏杉松樹上水鶴做了巢,每逢節令仍舉行隆重的祭祀。
丞相的祠廟就在先王廟臨近,君臣共同享受著禮儀和祭禮。
【其五】
諸葛亮大名垂宇宙且萬古流芳,他淸髙的品性眞令人無比敬仰。
三分天下是他苦心籌劃的結果,他猶如展翅髙翔在雲霄的鸞鳳。
才華超絶與伊尹呂尙難分髙下,指揮千軍萬馬非曹參蕭何能比。
漢朝的氣運已經衰落難以恢復,他意志堅決終因軍務繁忙殉職。
注釋
支離:流離。
風塵:指安史之亂以來的兵荒馬亂。
樓臺:指夔州地區的房屋依山而建,層迭而上,狀如樓臺。淹:滯畱。
日月:歲月,時光。
五溪:指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在今湘、黔、川邊境。
共雲山:共居處。
羯(jié)胡:古代北方少數民族,指安祿山。
詞客:詩人自謂。
未還:未能還朝回鄉。
庾(yǔ)信:南北朝詩人。
江關:指荆州江陵,梁元帝都江陵。
動江關:指庾開府晚年詩作影響大。
搖落:凋殘,零落。
風流儒雅:指宋玉文采華麗瀟灑,學養深厚淵博。
「蕭條異代不同時」句:意謂自己雖與宋玉隔開幾代,蕭條之感卻是相同。
故宅:江陵和歸州(秭歸)均有宋玉宅,此指秭歸之宅。
空文藻:斯人已去,衹有詩賦畱傳下來。
雲雨荒臺:宋玉在《髙唐賦》中述楚之「先王」遊髙唐,夢一婦人,自稱巫山之女,臨別時説:「妾在巫山之陽,髙丘之岨,旦爲行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陽臺,山名,在今重慶市巫山縣。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句:意謂最感慨的是,楚宮今已泯滅,因後世一直流傳這箇故事,至今船隻經過時,舟人還帶疑似的口吻指點著這些古迹。
荆門:山名,在今湖北宜都西北。
明妃:指王昭君。
紫臺:漢宮,紫宮,宮廷。
朔漠:北方大沙漠。
省識:略識。一説「省」意爲曾經。
春風面:形容王昭君的美貌。
環珮:婦女戴的裝飾物。
胡語:胡音。
怨恨曲中論(lún):樂曲中訴説著昭君的怨恨。
蜀主:指劉備。
永安宮:在今四川省奉節縣。
野寺:原注今爲臥龍寺,廟在宮東。
伏臘:伏天臘月。指每逢節氣村民皆前往祭祀。
垂:流傳。
宇宙:兼指天下古今。
宗臣:爲後世所敬仰的大臣。
肅淸髙:爲諸葛武侯的淸風亮節而肅然起敬。
三分割據:指魏、蜀、吳三國鼎足而立。
紆(yū):屈,指不得施展。
籌策:謀略。
雲霄一羽毛:凌霄的飛鳥,喩諸葛武侯絶世獨立的智慧和品德。
伊呂:指伊尹、呂尙。
蕭曹:指蕭何、曹參。
運:運數。
祚(zuò):帝位。
復:恢復、挽回。
志決:志向堅定,指諸葛武侯《出師表》所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身殲:身死。
序
《詠懷古蹟五首》是唐代偉大詩人杜少陵於唐代宗大暦元年(西元七六六年)在夔州(治今重慶奉節)寫成的組詩。這五首詩分別吟詠了庾開府、宋玉、王昭君、劉玄德、諸葛武侯等人在長江三峽一帶留下的古蹟,讚頌了五位歴史人物的文章學問、心性品德、偉績功勳,並對這些歴史人物淒涼的身世、壯志未酬的人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並寄寓了自己仕途失意、顛沛流離的身世之感,抒發了自身的理想、感慨和悲哀。全詩語言凝練,氣勢渾厚,意境深遠。
賞析
【其一】
這是五首中的第一首。組詩開首詠懷的是詩人庾開府,這是因爲作者對庾開府的詩賦推崇備至,極爲傾倒。他曾經説:「淸新庾開府」,「庾信文章老更成」。另一方面,當時他即將有江陵之行,情況與庾開府漂泊有相通之處。
首聯是杜少陵自安史之亂以來全部生活的槪括。安史亂後,杜少陵由長安逃難至鄜州,欲往靈武,又被俘至長安,復由長安竄歸鳳翔,至鄜州探視家小,長安克復後,貶官華州,旋棄官,客秦州,經同谷入蜀,故曰「支離東北風塵際」。當時戰爭激烈,故曰風塵際。入蜀後,先後居留成都約五年,流寓梓州閬州一年,嚴武死後,由成都至雲安,今又由雲安來夔州,故曰「漂泊西南天地間」。衹敍事實,感慨自深。
頷聯承上漂流西南,點明所在之地。這裏風情殊異,房屋依山而建,層層髙聳,似乎把日月都遮蔽了。山區百姓大多是古時五溪蠻的後裔,他們身穿帶尾形的五色衣服同雲彩和山巒一起共居同住。
頸聯追究支離漂泊的起因。這兩句是雙管齊下,因爲在詠懷之中兼含詠史之意,它旣是自己詠懷,又是代古人——庾開府——詠懷。本來,祿山之叛唐,即有似於侯景之叛梁,杜少陵遭祿山之亂,而庾開府亦値侯景之亂;杜少陵支離漂泊,感時念亂,而庾開府亦被留北朝,作《哀江南賦》,因身份頗相類,故不無「同病相憐」之感。正由於是雙管齊下,所以這兩句不衹是承上文,同時也起下文。
尾聯承接上聯,説庾開府長期羈留北朝,常有蕭條凄凉之感,到了暮年一改詩風,由原來的綺靡變爲沉鬱蒼勁,常發鄉關之思,其憂憤之情感動「江關」,爲人們所稱贊。
全詩從安史之亂寫起,寫自己漂泊入蜀居無定處。接寫流落三峽、五溪,與夷人共處。再寫安祿山狡猾反復,正如梁朝的侯景;自己飄泊異地,欲歸不得,恰似當年的庾開府。最後寫庾開府晚年《哀江南賦》極爲凄凉悲壯,暗寓自己的鄉國之思。全詩寫景寫情,均屬親身體驗,深切眞摯,議論精當,耐人尋味。
【其二】
第二首是推崇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詩。詩是作者親臨實地憑弔後寫成的,因而體會深切,議論精辟,發人深省。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雲雨,故宅荒臺,舟人指點的情景,都是詩人觸景生情,所抒發出來的感慨。它把歷史陳迹和詩人哀傷交融在一起,深刻地表現了主題。詩人瞻仰宋玉舊宅懷念宋玉,從而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詩中表現了詩人對宋玉的崇拜,幷爲宋玉死後被人曲解而鳴不平。全詩鑄詞溶典,精警切實。有人認爲,杜少陵之「懷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這種説法自有見地。
宋玉的《髙唐賦》、《神女賦》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因而傳爲巫山佳話。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少陵暮年出蜀,過巫峽,至江陵,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少陵看來,宋玉旣是詞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後卻都衹被視爲詞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則遭誤解,至於曲解。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也是杜少陵自己一生遭遇最爲傷心處。這詩便是詩人矚目江山,悵望古迹,弔宋玉,抒己懷;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體驗深切;於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藝術獨到。
杜少陵到江陵的時候是秋天。宋玉名篇《九辯》正以悲秋發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杜少陵當時正是産生悲秋之情,因而便借以興起本詩,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時又點出了時節天氣。「風流儒雅」是庾開府《枯樹賦》中形容東晉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語,這裏借以強調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的志士。「亦吾師」用的是王逸的説法:「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這裏藉以表示杜少陵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同時表明這首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聯接著就説明詩人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不同朝代,不同時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志,其實相同。因而望其遺迹,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淚。
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懷才不遇,後半則爲其身後不平。這片大好江山裏,還保存著宋玉故宅,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但人們衹欣賞他的文采辭藻,幷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這不符宋玉本心,也無補於後世,令人惘然,所以用了「空」字。就像眼前這巫山巫峽,使詩人想起宋玉的兩篇賦文。賦文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然而世人衹把它看作荒誕夢想,欣賞風流艷事。這更從誤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爲無謂詞人。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少陵傷心。而最爲叫人痛心的是,隨著歷史變遷,歲月消逝,楚國早已蕩然無存,人們不再關心它的興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以至將曲解當史實,以訛傳訛,以訛爲是。到如今,江船經過巫山巫峽,船夫們津津有味,指指點點,談論著哪箇山峰荒臺是楚王神女歡會處,哪片雲雨是神女來臨時。詞人宋玉不滅,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獲際遇,身後爲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少陵悲爲此。前人説「言古人不可復作,而文采終能傳也」,恰好與杜少陵的原意相違背。
體驗深切,議論精警,耐人尋味,是這詩的突出特點和成就。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迹詩,詩人親臨實地,親自憑弔古迹,因而山水風光自然在詩中顯露出來。杜少陵沿江出蜀,飄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計窘迫,境況蕭條,情緒悲愴,本來無心欣賞風景,衹爲宋玉遺迹觸發了滿懷悲慨,纔灑淚賦詩。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雲雨,故宅荒臺,以及舟人指點的情景,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蒙著歷史的迷霧,充滿詩人的哀傷,詩人彷彿是淚眼看風景,隱約可見,其實是虛寫。從詩歌藝術上看,這樣的表現手法富有獨創性。它緊密圍繞主題,顯出古迹特徵,卻不獨立予以描寫,而使其溶於議論,化爲情境,渲染著這首詩的抒情氣氛,增強了詠古的特色。
這是一首七律,要求諧聲律,工對仗。但也由於詩人重在議論,深於思,精於義,傷心爲宋玉寫照,悲慨抒壯志不酬,因而通篇用賦,在用詞和用典上精警切實,不被格律所拘束。它的韻律和諧,對仗工整,寫的是律詩這種近體詩,卻有古體詩的風味,同時又不失淸麗。前人認爲這首詩「首二句失粘」,衹從形式上進行批評,未必中肯。
【其三】
第三首是杜少陵經過昭君村時所作的詠史詩。想到昭君生於名邦,歿於塞外,去國之怨,難以言表。因此,主題落在「怨恨」二字,「一去」二字,是怨的開始,「獨留」兩字,是怨的終結。作者旣同情昭君,也感慨自身。這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荆門,生長明妃尙有村」。詩的發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一統志》説:「昭君村,在荆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少陵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髙。他站在白帝城髙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荆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百里,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荆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箇圖景作爲此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少陵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箇「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裏則用一箇「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説是一箇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箇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説:「群山萬壑赴荆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爲合作。」意思是這樣氣象雄偉的起句,衹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纔適當,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調的。淸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説:「發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鍾靈毓秀,始産一明妃。説得窈窕紅顔,驚天動地。」意思是説,杜少陵正是爲了擡髙昭君這个「窈窕紅顔」,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纔藉髙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託她。楊倫《杜詩鏡銓》説:「從地靈説入,多少鄭重。」亦與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思,須要結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纔能説明白,所以留到後面再説。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靑冢向黃昏。」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纔寫到昭君本人。詩人衹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思和詞語説,杜少陵大槪是借用了南朝江文通《恨賦》裏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絶兮異域。」但是,仔細地對照一下之後,杜少陵這兩句詩所槪括的思想內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淸人朱瀚《杜詩解意》説:「『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説得很對。但是,有神的幷不止這兩个字。衹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靑冢、黃昏這兩箇最簡單而現成的詞彙,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匠心。在日常的語言裏,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裏,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彷彿能够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箇墓草長靑的靑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裏,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無情、靑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這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珮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説,由於漢元帝的昏庸,對後妃宮人們,衹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説元帝從圖畫裏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珮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靑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此詩的結尾,藉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漢劉熙的《釋名》説:「琵琶,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晉石崇《明君詞序》説:「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本是從胡人傳入中國的樂器,經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的塞外之曲,後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於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裏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反復説明,昭君的「怨恨」盡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个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此詩開頭兩句上了。胡震亨説「群山萬壑赴荆門」的詩句衹能用於「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正是因爲他衹從哀嘆紅顔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少陵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少陵下筆「鄭重」的態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値得「鄭重」的道理説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里,冢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是値得用「群山萬壑赴荆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的。
杜少陵的詩題叫「詠懷古迹」,説明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託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説,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借昭君當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託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淸人李子德説:「衹敍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後來諸家,總不能及。」這箇評語的确説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靑冢向黃昏」、「環珮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群山萬壑赴荆門,生長明妃尙有村。」起句突兀奇絶,不同凡響:三峽之水從千山萬壑間流過,山勢崢嶸起伏,有如萬馬奔騰,直赴荆門。江之北岸傳説依舊坐落著昭君村。上半聯如髙鳥俯瞰,境界宏遠;下半聯則似電影中的「定格」,具體點明古迹所在,很自然地將昭君的故事安置在「髙江急峽」的闊大背景中。一箇「赴」字,畫龍點睛,使山水充滿了生機;一箇「尙」字,寫出江村古落依然如故的狀態。大小映襯,動靜相間,不僅使畫面顯得生動,同時使詩的意境更深一層。因爲「尙有村」傳達了一種「斯人已去」的寂寞感;自然界無窮的生命力,更加重了「物在人亡」的惆悵情緒,巧妙地爲全詩确定了悲壯的基調。陡起直轉,必然過渡到下面對昭君命運的詠嘆。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靑冢向黃昏。」頷聯槪括了昭君一生的悲劇。據《漢書·匈奴傳》記載:漢元帝竟寧元年(公元前33年),「單於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於」。「一去紫臺」便説此事。「紫臺」即紫宮,天子居處;「朔漠」指匈奴所在之地。「靑冢」即昭君墓,在今內蒙古境內。據《歸州圖經》記載:「邊地多白草,昭君冢獨靑。」這兩句以極簡的文字,寫出了無窮的感慨,寫出了昭君生前死後的哀怨。
淸人袁簡齋論詩曰:「詩如鼓琴,聲聲見心。」(《續詩品·齋心》)杜少陵以「紫臺」對「靑冢」,一雍榮華貴,一凄凉冷淸,在色調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朔漠」對「黃昏」,又烘託出一種肅殺渺茫的凄慘氣氛。先從字縫中透出了強烈的悲劇色彩。「連」、「向」二字,更是頗具匠心,前者將「紫臺」、「朔漠」連在一起,無形中就把昭君出塞的悲劇和西漢朝廷的昏庸聯繫了起來;後者使同種色調互相渲染:靑冢瑟瑟,面嚮暮靄沉沉,一片蕭條充塞廣宇,象徵著「此恨綿綿無絶期」。從而給人留下了豐富的聯想餘地。這兩句中的「朔漠」、「黃昏」,又是疊韻雙聲。這正如《貞一齋詩説》所云:「音節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成爲指示者,亦得因類悟入。如杜律『群山萬壑赴荆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此輕重淸濁法也。」可見杜少陵确實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杜少陵此聯雖然緊承上聯之意説出,但卻由詠古迹轉嚮了詠懷與議論,揭示了造成昭君悲劇的原因。「畫圖省識」句,本於《西京雜記》的記載:「元帝後宮旣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宮人皆賄畫工,昭君自恃容貌,獨不肯與,工人乃醜圖之,遂不得見。後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爲後宮第一,帝悔之,而重信於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毛延壽棄市。」對這一句的解釋,歷來有分歧,或曰:假使漢元帝能從畫圖察識昭君的美貌,就不會有魂魄空歸的遺恨了;或曰:昭君已一去不返,後人衹能從畫圖上去辨識她的丰姿了。這都不符合杜少陵的本意。根據律詩對仗法則,「省識」對「空歸」,「空歸」旣爲偏正詞組,「省」字就該修飾「識」字。朱鶴齡認爲:「畫圖之面,本非眞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杜詩詳注》引語);浦起龍也説:「『省識』衹在畫圖,正謂不『省』也。」(《讀杜心解》)。這纔是準确的理解,纔符合杜少陵詠昭君的根本動機。實際上這兩句詩具有內在的因果關係:正因爲漢元帝昏庸,「按圖召幸」,使小人有機可乘,故而辨識不出美惡眞相,纔害得昭君遺恨終身。這就把帳算在了昏君、佞臣的頭上,含意深廣。杜少陵自己「竊比稷契」,結果卻遭到君王的厭棄,終老江湖。因此,他對昭君的厄運充滿了同情,對昭君的故國之思有著充分的理解。然而他深知奇冤已經鑄就,縱使昭君魄魂歸來也是枉然了。「空歸」二字眞寫得肝腸寸斷,把萬千遺恨表達了出來。「春風面」與「夜月魂」更是對得驚警:昔如彼,今如此,諷情貶意隱於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相傳「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見遇,乃做怨思之歌」。(《琴操》)此聯寫得眞切率直,説的是千載之下,人們分明能從昭君演奏的琵琶曲中,聽到她那無窮的怨恨。
白居易論詩要「卒章顯其志」(《新樂府》序),杜少陵卻説詩要「篇終接混茫」(《寄彭州髙適岑參三十韻》)。乍看二語抵牾,而事實上當詩歌「顯其志」時,詩思也就達到了髙峰。這是詩人對所敍之事的一个總結,又是詩人感情最強烈的抒發,而此時此刻最能發人深醒,這也就是「篇終接混茫」。杜少陵在寫了昭君的悲劇以及悲劇的根源之後,毫不隱諱地以怨恨作爲一詩歸宿,正是「卒章顯其志」。僅就昭君命運來看,她「一去紫臺」,便「獨留靑冢」;因「畫圖省識」,而「環珮空歸」,怎能不怨呢?她要怨生前不見遇,怨死後的無依,怨君王昏庸,怨小人險詐。茫茫六合有多大,她就有多少哀傷,那琵琶曲中就有她多少怨恨!不過,「看杜詩如看一處大山水,讀杜律如讀一篇長古文」(黃生《杜詩説》),七律作者是把「一腔血悃」凝鑄在五十六字之中,字字精深、不可輕議。這首詩題爲「詠懷古迹」,重心是在詠懷上。如果衹以昭君之怨作結,衹能算是詠史。這不僅理解不到杜少陵的情懷,還會産生誤解。以前吳若本、《讀杜心解》等誤把這組詩分爲詠懷一章,古迹四首,就是例子。其實衹要結合杜少陵做詩時的境況和他在政治上的遭遇來看,就絶不會得出這種結論。因爲他借古抒懷的動機很明顯,五首詩的聯繫也很密切。他在政治上的挫折,使他深感君臣際會之難;漂泊西南、依人爲生的歲月使他痛苦不堪。而中原擾亂他又欲歸不得。所以他詠庾開府,寄託自己的鄉關之思;詠宋玉,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詠昭君,譴責君王的美惡不分;詠蜀昭烈帝、孔明,仰慕他們君臣無間的關繫。他是借古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那麽可見,這曲中傾訴的怨曠之思豈止屬於昭君一人,它分明也是杜少陵的怨恨;而不辨美惡的君主又豈止是漢元帝一人,後來有多少人才仍在抒發著感世不遇的情懷!這一曲怨恨已流傳千載,誰又能斷言它不再繼續下去?這一結,切中時弊、含意深遠,正是「篇終接混茫」。
【其四】
第四首詠懷的是蜀昭烈帝在白帝城的行宮永安宮。詩人稱頌了三國時蜀昭烈帝和諸葛武侯君臣一體的親密關係,抒發了自己不受重用抱負難展的悲怨之情。
作者藉村翁野老對昭烈帝、諸葛武侯君臣的祭祀,烘託其遺迹之流澤。詩歌先敍蜀昭烈帝進襲東吳失敗而卒於永安宮,繼嘆昭烈帝的復漢大業一蹶不振,當年的翠旗行帳衹能在空山想象中覓得蹤迹,玉殿虛無縹緲,松杉栖息水鶴。歌頌了劉備的生前事業,嘆惋大業未成身先去,空留祠宇在人間的荒凉景象。最後贊昭烈帝、諸葛武侯君臣一體,千百年受人祭祀,表達了無限敬意,發抒了無限感慨。
此詩通過先主廟和武侯祠鄰近的描寫,進而贊頌昭烈帝、諸葛亮君臣際遇、同心一體,含有作者自己論事被斥,政治理想不能實現,抱負不能施展的感慨。在藝術描寫上和前幾首又有所不同。全詩平淡自然,寫景狀物形象明朗,以詠古迹爲主而隱含詠懷。
【其五】
這是《詠懷古迹五首》中的最末一篇。當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而爲詩。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行了熱烈的頌揚,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
「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爲宇,古往今來曰宙,「垂於宙」,將時間空間共説,給人以「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具體形象之感。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宗臣遺像肅淸髙」,進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髙風亮節,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全詩。
接下去進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構思講,它緊承首聯的進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後,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髙度的評價:「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紆,屈也。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此好比鸞鳳髙翔,獨步靑雲,奇功偉業,歷代敬仰。然而詩人用詞精微,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亦衹雄鳳一羽罷了。「萬古雲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情,情託於形,自是議論中髙於人之處。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贊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尙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髙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贊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尙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爲之黯然失色。這,一則表現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尙之情,同時也表現了作者不以事業成敗持評的髙人之見。劉克莊曰:「臥龍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爲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之。」黃生曰:此論出,「區區以成敗持評者,皆可廢矣。」可見詩人這一論斷的深遠影響。
最後,「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詩人抱恨漢朝「氣數」已終,長嘆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傑出的人物,下決心恢復漢朝大業,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繁忙,積勞成疾而死於征途。這旣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髙尙品節的贊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
這首詩,由於詩人以自身肝膽情志弔古,故能滌腸蕩心,浩氣熾情動人肺腑,成爲詠古名篇。詩中除了「遺像」是詠古迹外,其餘均是議論,不僅議論髙妙,而且寫得極有情韻。三分霸業,在後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而對諸葛亮來説,輕若一羽耳;「蕭曹」尙不足道,那區區「三分」就更不値挂齒。如此曲折回宕,處處都是擡髙了諸葛武侯。全詩議而不空,句句含情,層層推選:如果把首聯比作一雷乍起,傾盆而下的暴雨,那麽,頷聯、頸聯則如江河奔注,波濤翻卷,愈漲愈髙,至尾聯蓄勢已足,突遇萬丈絶壁,瀑布而下,空谷傳響──「志決身殲軍務勞」──全詩就結於這動人心絃的最強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