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 第三折

· 白樸
〔雙調·新水令〕五方旗招颭日邊霞,冷清清半張鸞駕;鞭倦嫋,鐙慵踏,回首京華,一步步放不下。 〔駐馬聽〕隱隱天涯,剩水殘山五六搭;蕭蕭林下,壞垣破屋兩三家。秦川遠樹霧昏花,灞橋衰柳風瀟灑;煞不如碧窗紗,晨光閃爍鴛鴦瓦。 〔殿前歡〕他是朵嬌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鬧荒荒亡國禍根芽?再不將曲彎彎遠山眉兒畫,亂鬆鬆雲鬢堆鴉,怎下的磣磕磕馬蹄兒臉上踏?則將細嫋嫋咽喉掐,早把條長攙攙素白練安排下。他那裏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獨力難加。 〔鴛鴦煞〕黃埃散漫悲風颯,碧雲黯淡斜陽下;一程程水綠山青,一步步劍嶺巴峽。唱道感嘆情多,恓惶淚灑,早得升遐,休休卻是今生罷。這個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遙玉驄馬。
拼音

賞析

本折描寫安史叛軍攻陷潼關之後,長安大駭,唐玄宗凌晨率眷屬及少數近臣內侍扈從倉皇出逃。行至馬嵬坡,六軍譁變,殺死奸相楊國忠,並要求殺死楊玉環。玄宗自顧不暇,無可奈何,只好忍痛賜楊妃自盡;結果六軍馬踐楊妃。這裏選錄的四支曲子,分別描寫了明皇在馬嵬之前、之中、之後的種種情境和內心矛盾,恰好概括了全折戲的三個主要場面。 〔新水令〕和〔駐馬聽〕寫逃出京城後途中的冷落蕭條的情境:前曲着重寫儀仗隊伍的狼狽冷落,後曲着重寫神州山河的破碎凋敝,而兩曲又都着力刻畫了明皇對宮廷富貴的依依眷戀。“五方旗”:指帝王出行所建五色旗,分別畫有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和黃龍,代表東南西北中五方。“招颭”:即隨風招展飄動。“日邊霞”:即朝霞,點明是凌晨出逃,出京後天剛亮,東方地平線出現一抹紅霞,與五方旗相輝映。“冷清清半張鸞駕”,極言皇帝車馬之簡,扈從之少,儀仗之零落不整,士氣之低落倉皇。據《舊唐書·玄宗紀》載:“乙未凌晨,自延秋門出……扈從惟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內侍高力士及太子、親王,妃主皇孫已下多從之不及。”儘管沿途尚有個別地方官帶兵勤王,隊伍稍有擴充,但到蜀郡時“扈從官吏軍士到者一千三百人,宮女二十四人而已”。兩三個大臣,二十幾個宮女,小小的衛隊,天氣又陰雨綿綿,道路泥滑偃旗息鼓;這比起太平時期天子鑾輿出行,金瓜武士喝道,斧鉞劍戟林立,鼓樂動地震天,嬌娥前擁後簇那種八面威風的氣派,自然判若霄壤,迥乎冰炭!在位四十多年,一直居安享樂的李隆基,破題兒慘遭如此倉皇狼狽的播遷,寧無“冷清清”悽然之感乎?難怪他馬鞭低垂,倦於揚舉,腳下無力,懶於踏蹬,頻頻回顧宮闕:“永別了,至高無上的皇權象徵;永別了,錦衣玉食的帝王華貴;永別了,三千佳麗的溫柔夢鄉!”大概這就是他“一步步放不下”的原因吧。 他終於放眼極目遠望,似乎隱隱約約看到了遠處的青山、綠水、平原、沃野,想到中原板蕩,烽煙四起,兩京淪陷,神州陸沉,唯有西蜀江淮數道地盤暫未陷賊,比起往昔大唐帝國的遼闊版圖,和萬國來朝的赫赫聲威,眼下不只能算“殘山剩水五六搭”麼?(搭,意即處、塊)此句化用杜甫《遊何將軍山林》中“剩水滄州破,殘山碣石開”句意,以形容國土殘破。再看近處,那秋風搖動(蕭蕭)的樹林之下,唯見斷垣殘院,破陋茅屋上冒出幾縷裊裊炊煙,三兩戶人家尚在苟延殘喘。叛亂戰爭造成了萬千生民塗炭,青壯戰死沙場,老弱凍餒溝壑,田園荒蕪,民生凋敝,人煙稀少。史載玄宗逃至咸陽望賢驛,“官吏逃散,無復儲供,上憩於宮門之樹下,亭午未進食。俄有父老獻麨,上問如何得飯……”(《舊唐書·玄宗紀》)九重之尊的皇帝,竟然餓得吃不上一頓午餐,父老獻的麥飯他雖然咽不下,但此時猶是難得的雪中送炭啊!足見當時農村凋敝之嚴重。“秦川”指關中京畿一帶。杜牧《華清宮》詩敘玄宗出奔,有“蜀峯橫慘淡,秦樹遠微茫”句。此化用其意,寫玄宗離京漸遠,遙望秦川一帶,高嶺遠樹籠罩在一片霧氣迷茫之中,使人眼花昏亂,依稀莫辨。“灞橋”在長安東,漢以來送客至此,折柳贈別,因又名銷魂橋。這兩句寫遠樹濃霧、衰柳西風,渲染烘托出玄宗遠別京都,不勝淒涼銷魂,無限眷戀惆悵之情。“煞不如”即真不如;“碧窗紗”、“鴛鴦瓦”均指長安宮廷。此兩句寫玄宗出奔途中因悲涼蕭索,不堪艱苦勞累,故有不如宮中的感慨。當然,要是往常在宮中椒房中,也許此刻正與貴妃軟玉溫香共衾枕,“春宵苦短日高起”,宮娥服侍穿衣,太監跪進御食,碧紗窗前馨香陣陣,鴛鴦瓦上晨光熠熠,那是何等光景!可而今呢……這便是風流昏君此刻的內心。國難當頭,他何嘗憂慮江山社稷之危,黎民百姓之苦;又何嘗反躬自責荒淫誤國之咎?卻一味留念溫柔夢鄉,榮華富貴,這就活畫出他那至死不悟的昏君形象。 〔殿前歡〕寫馬嵬兵變、禁軍將士逼殺楊妃之時明皇的複雜心理;他始而尚想維護皇帝尊嚴,斥責龍武將軍陳玄禮“休沒高下”;繼而又無可奈何,懇求將士不要馬踐楊妃,只賜她自盡;自己雖然膽戰心驚,但對犯上者又滿懷怨尤:既捨不得他心愛的“解語花”,但又怕“寡人自身難保”;一面是陳玄禮步步緊逼,一面是楊貴妃哀哀乞命;他寸心紛亂如麻,充滿了極度的矛盾與痛苦、憤慨與悲哀。這支曲子便是他那錐心泣血的心聲。“海棠花”喻楊貴妃的嬌美。《冷齋夜話》引《太真外傳》:玄宗曾登沉香亭召楊妃,適其酒醉未醒,扶掖而至。玄宗雲:“是豈妃子醉邪?海棠睡未足耳。”他認爲楊妃只是個美人,並未干政,怎算亡國禍根?此話確有在理的一面,楊妃確不該承擔安史之亂的主要責任,“女人禍水”固不足爲訓。不過作爲玄宗,他此刻並未徹底認識到自己的過失:因爲佔了情場而弛了朝綱,因爲“從此君王不早朝”,以致“漁陽鼙鼓動地來”。所以他只想到楊妃的冤枉和自己割去心頭肉的悲痛,卻未曾反省自己的罪責。“遠山眉”,典出《西京雜記》:卓文君眉色淺淡,如望遠山,時人仿畫爲遠山眉。明皇想到今後再也看不到她那“回眸一笑百媚生”,而將要看到她披頭散髮,被白練活活勒死,並慘遭禁軍馬蹄踐踏的慘相,怎能不使他悲痛欲絕呢?試看他在下文中憤慨地唱道:“一個漢明妃遠把單于嫁,止不過泣西風淚溼胡笳;幾曾見六軍踐踏,將一個屍首臥黃沙!”的確,比起王昭君的命運,楊妃是更爲悲慘不幸;不過,他未曾想到,昭君並未使漢元帝誤國,反而帶來了蕃漢的和睦;而楊妃私通安祿山,只知驕奢淫逸,至少於國無功,二者自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對悲劇的承受者又同時是悲劇的製造者呢! 〔鴛鴦煞〕寫楊妃死後,明皇在蜀道上痛定思痛的悲涼心境。“黃埃”句從《長恨歌》中“黃埃散漫風蕭索”變化而來;“一程程水綠山青”即《長恨歌》中“蜀江水碧蜀山青”句意;又《太真外傳》載:玄宗途中對張野狐說:“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唱道”:簡直是的意思;“升遐”:帝王死亡的專稱;“官家”,唐人對皇帝的習稱,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義;“逍遙”即逍遙輦,爲皇帝“常行幸所御”(《宋史·輿服志》)。“玉驄馬”:玄宗所乘馬名玉花驄,乃大宛名種(《明皇雜錄》)。此曲前半寫景,後半抒情:昏黃的塵埃瀰漫天空,淒涼的秋風颯颯悲號,碧空黯淡無光,斜陽西下如血。這兩句是哀景正襯哀情,表現了明皇滿目淒涼,風塵僕僕,不勝悲愁之感,彷彿天地亦爲之惆悵動容。三四兩句卻是以樂景反襯哀情,儘管蜀中山青水秀,又有巍峨的劍門關,雄偉的巴峽(此特舉名勝,實並不經此),然而卻絲毫不能引起明皇的觀覽興致;“一程程”、“一步步”疊字對舉,表現出他那長途跋涉中心灰意懶,步履沉重的情態。他那傷感愁緒似乎比蜀中崇山峻嶺還多;他那恓惶的淚水似乎比蜀中江河水流還廣。他對生已無所眷戀,反望自己早日升天,以解脫、了卻今生今世這無窮的痛苦折磨。須知他此刻除了失去愛妃的創痛之外,還因自己違反長生殿七夕誓盟而深負內疚;同時也爲“如何四紀爲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李商隱《馬嵬》)而感到羞愧;但他作爲一國之主,安史之亂尚未平定,皇位亦未正式傳給太子,此刻又不容他真的去殉情踐約,否則也無法向泉下列祖列宗交待呀!所以只能“不得已”地活着,僅以馬上的淚水哀悼地下的楊妃。這一切,使他在靈魂深處戴上了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鎖,這或許便是他痛不欲生,而又欲死不能的深層心態吧! 這四支曲子不僅善於借景抒情,情景水乳交融,而且有層次地展現了劇中人物不同階段的微妙而複雜的心態:前兩曲寫倉皇中的冷落衰敗之感和對宮廷的依依之念;第三曲則是面對劍拔弩張、殺機四伏的情勢,那種充滿焦急、怨憤、悲憫、慘痛交織迸發的緊張情緒;尾曲則寫其痛定思痛的淒涼黯淡之情和深負愧疚而生死兩難的矛盾心態,這就入木三分地刻畫出明皇這一悲劇性格。其次,修辭上用了不少工穩的對仗和疊字,如“鞭倦嫋”兩句,“秦川遠樹”兩句,“黃埃散漫”四句,皆對得珠聯璧合,而“隱隱天涯”四句則又是一長一短的隔句扇面對;第三曲用了一連串的疊字:嬌滴滴、鬧荒荒、曲彎彎、亂鬆鬆、磣磕磕、細嫋嫋、長攙攙等,不僅使表達更生動傳神,而且造成了一種急如雨點般的緊促節奏,使聲情與辭情達到了高度完美的結合。再次,善於熔詩詞語和方言俗語爲一爐,富於文采而無書卷氣,天然雋美而又生動活潑。
白樸

白樸

白樸,原名恆,字仁甫,後改名樸,字太素,號蘭谷。漢族,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後徙居真定(今河北正定縣),晚歲寓居金陵(今南京市),終身未仕。他是元代著名的雜劇作家,與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並稱爲元曲四大作家(另有一說爲關漢卿、馬致遠、王實甫、白樸)。代表作主要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裴少俊牆頭馬上》、《董秀英花月東牆記》等。 ► 163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