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 李白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酹月輕王侯。 海內賢豪青雲客,就中與君心莫逆。 回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 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 不忍別,還相隨。 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回縈。 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 銀鞍金絡到平地,漢東太守來相迎。 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 袖長管催欲輕舉,漢東太守醉起舞。 手持錦袍覆我身,我醉橫眠枕其股。 當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 分飛楚關山水遙。 餘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 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幷州遏戎虜。 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 行來北涼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 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 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 興來攜妓恣經過,其若楊花似雪何! 紅妝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娥。 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 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 此時行樂難再遇,西遊因獻長楊賦。 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 渭橋南頭一遇君,酇臺之北又離羣。 問餘別恨今多少,落花春暮爭紛紛。 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 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
拼音

譯文

回憶昔日洛陽酒商呈糟丘,爲我在天津橋南頭造酒樓。花黃金白璧買來宴飲與歡歌笑語時光,一次酣醉使我數月輕蔑王侯將相。天下多少賢士豪傑與立德立言高尚之人,我只與您是心心相印成莫逆之交。這種友情在山回海轉前也不會爲難或改變,爲此獻出全部心血傾瀉全部情感也在所不惜。我到淮南去隱居待仕,您留在洛陽愁苦生夢相思不已。您我不忍相別,依舊相隨而行。相隨而行迢迢萬里,訪問隨州仙城山,那兒有三十六案溪流回環縈繞,走向每一案溪流都見幹萬朵鮮花盛開,幹條萬條山望都松樹聳立輕風吹拂。登銀鞍挽金絡來到平川大地,漢東太守親來相迎。紫陽真人,邀您我吹笙作樂。餐霞樓上仙樂鳴響,嘈然宛轉如同鳳凰啼鳴。長袖善舞管樂吹奏催人輕舉起舞,漢東太守乘醉手舞足蹈跳起來。他手持錦袍披及到我身上,我酒醉枕在他的大腿上酣眠。意氣風發上凌九霄,整天飲酒之後便又如星離似的兩地分別了。您我相隔關山分手山遙水遠。我回到故山尋找舊日家園,您也歸家渡過了渭橋。您家父輩勇武如狼如虎,任幷州長史遏制戎虜的進犯。您我五月間相約穿越太行山,羊腸小道上車花催人睏乏卻不言苦。來到北都太原之地歲月久長,爲您的貴信義輕黃金深受感動。豪華之筵青玉盤上盛放瓊杯美食,使我既醉且飽暫無歸心。時常出遊來到城西彎曲之路,晉祠之旁流水長淌如同穆玉。乘用划水鳴響簫鼓,微波盪漾如龍鱗閃閃萬草碧綠。情興一來攜歌伎帶舞女來到此處,那紛紛揚揚的楊花如似雪花飄灑。傍晚日斜之時紅妝歌舞女個個欲醉,來到水邊那百尺清潭映出她們效好的容顏。初月升起輝映翠娥與嬋娟,美人們換唱新曲羅衣舞動。清風徐來歡歌飛上空中,歌聲嘹亮宛轉繞雲而飛。如此時光的世間行樂難以再遇,我又西遊向朝廷獻上《長楊賦》。朝堂中青雲直上難以期望,於是辭歸回還東山。渭南僑頭又與您相遇一面,即刻在酇臺之北又相離分手。您問我離愁別恨今有多少,請看那暮春時節落花紛紛最爲相似。說也說不盡滿懷心緒難以表述。呼兒伏跪封上信函結束此書,寄給您千里之外的遙遙相思與祝福。

注釋

譙郡:今安徽毫縣。元參軍:名演。 君家嚴君:指元參軍的父親。貔(pi)虎:猛獸。這句喻元參軍的父親是勇猛的將軍。 “作尹”句:幷州:泛指今山西太原一帶,開元十一年(723)已改爲府。尹:官名。《新唐書·百官志》:(開元)十一年,太原府亦置尹及少尹,以尹爲留守,少尹爲副留守,既是地方長官,同時兼管軍事。遏:阻止。戎虜:強敵。 “五月”二句:這年五月李白與元參軍翻越太行山到太原遊玩。摧輪: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爲之摧。”摧輪:折斷車輪,喻太行山路彎曲狹窄難行。 北涼:似誤,應作北京,唐代稱太原爲北京。 “瓊杯”句:喻酒菜和食具的精美。案:有足的托盤。 “時時”句:晉祠在唐太原城之西南,故云出向城西曲。 龍鱗:形容波紋的細碎。莎(suō):河邊水草。 宜:適應。在斜日的映照下,容貌更加美麗。 “百尺”句:寫:畫,這裏作映照。翠娥:美女,這句說美人的影子照在水中。 嬋娟:美好的樣子。初月輝:形容臉容像新月一般皎潔。 更唱:輪流唱。 行:一作“歡”。 北闕:古代宮殿北面的門樓。此處用爲宮禁或朝廷的別稱。 東山:指隱居或遊憩之地。據《晉書·謝安傳》載,謝安早年曾辭官隱居會稽之東山,經朝廷屢次徵聘,方從東山復出,官至司徒要職,成爲東晉重臣。又,臨安、金陵亦有東山,也曾是謝安的遊憩之地。後因以“東山”爲典。 渭橋:漢唐時代長安附近渭水上的橋樑。 酇(zàn)臺:酇縣之臺。 長跪:直身而跪。古時席地而坐,坐時兩膝據地,以臀部著足跟。跪則伸直腰股,以示莊敬。

這首詩詳細敘述了作者自己和譙郡元參軍元演歷次聚散的經過情況,以與元演的離合爲經緯,共分四段。第一段追憶詩人在洛陽時的放誕生活及與元演的第一番聚散,第二段追憶偕元演同遊漢東郡與漢東太守及道士胡紫陽遊樂情事,第三段追憶詩人在幷州受元演及其父親熱情款待的情況,第四段寫詩人長安失意時與元又一度相逢。這是瞭解李白生平和思想的重要作品之一。全詩既有李詩縱橫奔放的優點,又兼有深沉含蓄的特點,層次分明,結構嚴謹,寫法極富變化,藝術水平較高。

賞析

此詩詳細敘述了詩人與好友元參軍的交往。乍看來,此詩不過寫作者青年時代裘馬輕狂的生活,至涉及縱酒挾妓、與道士交遊等內容,似乎並無多少積極的思想意義。其實不然。須知它是寫於作者“曳裾王門不稱情”政治遭遇失意,對於社會現實與世態人情均有深入的體驗之後。因此,“憶舊遊”便不僅有懷舊而且有非今的意味。詩人筆下那恣意行樂的生活,是作爲“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污濁官場生活的對立面來寫的;其筆下那脫略形跡的人物,又是作爲上層社會虛僞與勢利的對立面來寫的,自有言外之意在。 詩篇的組織,以與元演的離合爲經緯,共分四段。前三段依次給讀者展現出許多美好的情事。 第一段從“憶昔洛陽董糟丘”到“君留洛北愁夢思”,追憶詩人在洛陽時的放誕生活及與元演的第一番聚散。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是詩人鮮明的自我形象。從洛陽一酒家(“董糟丘”)說起,這個引子就是李白個性特徵的表現。“爲余天津橋(在洛陽西南之洛水上)南造酒樓”,是一個何等主觀的誇張!在自稱“酒中仙”的詩人面前,簡直就沒有一個配稱能飲酒的人。少年李白生活豪縱,充滿進取精神,飲酒是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一醉”而至於“累月”,又是一個令人驚訝、令人叫絕的誇張,在這樣的人面前真正是“萬戶侯何足道哉!”至於他的交遊,盡是“海內賢豪青雲客”,而其中最稱“莫逆”之交的又是誰呢?以下自然帶出元參軍。隨即只用簡短兩句形容其交誼:彼此“傾情倒意”到可以爲對方犧牲一切(“無所惜”)的地步,以至“回山轉海”也算不得什麼(“不爲難”)了。既敘得峻潔,又深蘊真情篤意。剛開這樣一個頭,以下就說分手了,那時李白旋赴淮南(“攀桂枝”指隱居訪道事,語出淮南小山《招隱士》,而元“留洛北”。不過這開頭已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二段之間有兩個過渡句。“不忍別”承上“君留洛北愁夢思”,寫二人分手的依依不捨:“還相隨”又引起下文第二番相會。有此二句上下銜接極爲自然。 第二段從“相隨迢迢訪仙城”到“君亦歸家渡渭橋”,追憶偕元演同遊漢東郡即隨州(州治在今湖北隨縣),與漢東太守及道士胡紫陽遊樂情事。先寫二人訪仙城山,泛舟賞景,後換馬陸行來到漢東。“相隨”六句寫風光,寫行程,簡潔入妙,路“迢迢”、“水回縈”、“初入”、“度盡”,使人應接不暇。然後,與遠道出迎的漢東太守見面了。漢東太守的形象在此段中最生動可愛,他沒有半點專城而居的官架子。他與紫陽真人固然是老朋友,對李白也是傾蓋如故。這幾位忘形之交在隨州苦竹院──“餐霞樓”飲酒作樂,道士與詩人一同伴奏,漢東太守則起舞弄影。沒有尊卑,毫無拘束,本來就灑脫的詩人舉措更隨便了,不但喝得爛醉,甚而忘形到“我醉橫眠枕其股”了。然而太守對此則不以爲忤,還脫下錦袍給他蓋上。這一幕“解衣衣我”的場面寫來感人肺腑。此段環境氛圍描寫亦妙,與道院相稱。“餐霞”的樓名,如“鳳鳴”的仙樂,都造成一種飄飄然非人世間的感覺。歡會如此高興(“當筵意氣凌九霄”),而分手又顯得多麼容易啊(“星離雨散不終朝”)。詩人與元演又作勞燕分飛,“餘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真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至此,詩情出現一個跳躍,直接進入第三段從“君家嚴君勇貔虎”到“歌曲自繞行雲飛”,追憶詩人在幷州受元演及其父親熱情款待的情況。從“五月相呼”句看,詩人是應元演的盛意邀請,離開安陸,同經太行山到太原府(幷州)去的。曹操詩云:“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爲之摧。”(《苦寒行》)然而詩人興致很高,時令也很好,所以“摧輪不道羊腸苦”。這一段寫人,以元參軍爲主。先從其“嚴君”(父親)寫起,不僅引進一個陪襯人物,同時也在於顯示元演將家子的身份。李白在元演那裏真是愜意爽心極了:“行來北京(太原)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他們還時常光顧城西的名勝古蹟晉祠。晉水從這兒發源,風光極美。浮舟弄水,擊鼓吹簫,真是快樂。以下六句專寫欣賞女伎的歌舞,“其若楊花似雪何”一句大有“行樂須及春”(《月下獨酌》)之慨。玩樂直到傍晚,他們還不想歸去。“斜日”的紅光與歌女們的紅妝醉顏相亂,特別迷人;美人的倩影倒映清清的潭水中,風光綺麗。這時新月初上,美人的面容象月色般皎潔,她們輪番歌唱、起舞;歌聲悠揚,隨風遠去,追逐行雲。這裏,“黃金白璧買歌笑”已化爲生動鮮明的圖景,可謂盡態極妍了。 第四段從“此時行樂難再遇”到篇末。一句收束前文,然後寫到長安失意時與元又一度相逢。與前三段都不同,這裏沒有情事的追憶,只用“渭橋南頭一遇君,酇臺(在譙郡)之北又離羣”一筆帶過,是說關中一面,元即赴譙郡,似乎是握手已違。大約那時詩人身不自由,心亦不自在吧!關於詩人在長安的境遇,也只有含蓄的兩句話:“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然而它包含多少人事感慨啊。一向曠達的詩人,竟也發出了“問餘別恨今多少”的感喟,而暮春落花景象更增添了這種別恨。這種心境是“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詩人只有通過懷舊(“遙相憶”)的方式來排遣了。當其“呼兒長跪緘此辭”擬以寄遠時,心頭該是怎樣一種滋味! 此詩提到“北闕青雲不可期”,是含着牢騷的。但它在寫法上與《行路難》、《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等等直抒旨意、嘻笑怒罵的長篇不同。它對現實的憤懣幾乎沒有正面的敘寫,而對往日舊夢重溫卻寫得恣肆快暢、筆酣墨飽。通過對故人往事的理想化、浪漫化,突出了現實的缺恨。因此它既有李白歌行通常所有的縱橫奔放的優點,又兼有深沉含蓄的特點。這是此詩藝術上的優長之一。 在結構上,此詩與李白七古通常那種“縱逸”的、無法而法的作風不同,而是按實有的經歷如實寫出,娓娓道來,層次分明,結構嚴謹,寫法卻又極富變化,頗多淋漓興會之筆。通篇以七言句爲主,間出三、五、九字句,且偶爾出現奇數句(如“當筵意氣”以下三句成一意羣),於整飭中見參差,終能“神氣自暢”。這是此詩藝術上另一個優長。
李白

李白

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唐朝詩人,有“詩仙”之稱,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漢族,出生於劍南道之綿州(今四川綿陽江油市青蓮鄉),一說生於西域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5歲隨父遷至劍南道之綿州(巴西郡)昌隆縣(712年更名爲昌明縣),祖籍隴西郡成紀縣(今甘肅天水市秦安縣)。其父李客,育二子(伯禽、天然)一女(平陽)。存世詩文千餘篇,代表作有《蜀道難》、《將進酒》等詩篇,有《李太白集》傳世。762年病逝於安徽當塗,享年61歲。其墓在安徽當塗,四川江油、湖北安陸有紀念館。 ► 1080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