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 述懷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拼音

所属合集

譯文

夜氣清新,塵滓皆無,月光皎潔如銀。值此良辰美景,把酒對月,須盡情享受。名利都如浮雲變幻無常,徒然勞神費力。人的一生只不過像快馬馳過縫隙,像擊石迸出一閃即滅的火花,像在夢境中短暫的經歷一樣短暫。 雖有滿腹才學,卻不被重用,無所施展。姑且借現實中的歡樂,忘掉人生的種種煩惱。何時能歸隱田園,不爲國事操勞,有琴可彈,有酒可飲,賞玩山水,就足夠了。

注釋

行香子:詞牌名,又名《爇心香》、《讀書引》。自南北朝,朝廷卽設「行香」法會。南宋·程文簡《演繁露·巻七·行香》云:「沈存中叙行香,謂『當以香末散撒』,乃爲行香。畢仲荀元豐三年作《幙府燕閒録》曰:『國忌行香起於後魏江左。齊梁間毎然香熏手,或以香末散行,謂之行香。』予案《南史》:『王僧逹性好鷹犬。……何尚之設八闗齋,大集朝士,自行香,次至僧逹曰:「願郎且放鷹犬,勿復遊獵。」』其謂行香次及僧逹者,卽釋教之謂行道燒香也。行道者,主齋之人親自周行道塲之中;燒香者,熟之於爐也。」唐·張水部《送令狐尙書赴東都留守》詩:「行香暫出天橋上,巡禮常過禁殿中。」故此調當爲佛曲,調名本意卽詠佛教行道燒香事。《中原音韻》、《太平樂府》倶注「雙調」,蔣氏《九宮譜目》入「中呂引子」(《欽定詞譜》)。此調當爲重頭曲,六十六字,有三體,前後闋倶八句,唯首句用韻或不用韻異。此調以四言句和三言句爲主,間以兩箇上三下四之七言句,結尾以一字領三箇三言句,前人多於此三句中構詞相同而又意義連貫,尤別致。音節頗流美悅耳,亦可略加襯字(龍楡生《唐宋詞格律》)。東坡七首用於詠物、寫景、酬贈、感嘆人生;稼軒五首具嘲諷之意,風格更爲恣肆;亦用以言情,如洪空同《楚楚精神》闋,蔣竹山《舟宿蘭灣》闋。 「述懷」:傅注本、元延祐本無題。明呉訥鈔本、《蘇長公二妙集》本、毛本調名下有詞題曰「述懷」。 虛苦:《蘇長公二妙集》本、毛本作「休苦」。 「月色如銀」句:傅子立注:「梁戴暠《月詩》:『浮川疑讓璧,入戸類燒銀。』」劉尚榮按:「句出《月重輪行》詩,見《樂府詩集·巻四十》,別見《文苑英華·巻一百九十三》。『璧』原作『壁』,據《樂府詩集》改。」 「酒斟時、須滿十分」句:傅子立注:「白樂天:『十分蘸甲酌。』」劉尚榮按:「句出《早飲湖州酒寄崔使君》,見《白氏長慶集·巻二十三》。」 隙中駒:傅子立注:「《莊子》曰:『人生天地間,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劉尚榮按:「見《莊子·巻二十二·〈外篇·知北遊〉》。《莊子》『如』原作『若』,『隙』原作『郤』,『郤』通『隙』。」 石中火:傅子立注:「李太白詩:『石火無留光,還如世中人。』」劉尚榮按:「句出《擬古十二首·其三》,見《李太白詩集·巻二十四》。『留』原作『煙』,據《李太白詩集》改。」 夢中身:傅子立注:「韓退之:『須著人間比夢間。』」劉尚榮按:「句出《遊城南十六首·遣興》,見《全唐詩·巻三百四十三》。《五百家集注昌黎文集·巻九》詩題作『遠興』。『比』原作『此』,據《全唐詩》改。」 陶陶:傅子立注:「劉伶《酒德頌》:『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劉尚榮按:「語見《文選·巻四十七·劉伯倫〈酒德頌〉》。」

此詞所作時間不詳。從內容上看,表達的是歸隱志向,這種志向自作者被貶黃州後逐漸強烈,時不時會從心底冒出。在一個把酒對月的夜晚,已厭倦了官場生活的蘇軾,再次表述了這一情懷。

賞析

作者首先描述了抒情環境:夜氣清新,塵滓皆無,月光皎潔如銀。此種夜的恬美,衹有月明人靜之後纔能感到,與日間塵世的喧囂判若兩箇世界。把酒對月常是詩人的一種雅興:美酒盈樽,獨自一人,仰望長空,遐想無窮。唐李太白月下獨斟時浮想翩翩,抒寫了狂放的浪漫主義激情。蘇軾正爲政治紛爭所困擾,心情苦悶,因而他這時沒有「把酒問靑天」也沒有「起舞弄清影」,而是嚴肅地思索人生的意義。月夜的空闊神秘,闃寂無人,正好冷靜地來思索人生,以求解脫。蘇東坡以博學雄辯著稱,在詩詞裏經常發表議論。此詞在描述了抒情環境之後便進入玄學思辯了。作者曾在作品中多次表達過「人生如夢」的主題思想,但在這首詞裏卻表達得更明白、更集中。他想説明:人們追求名利是徒然勞神費力的,萬物在宇宙中都是短暫的,人的一生衹不過是「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一樣地須臾即逝。作者爲説明人生的虛無,從古代典籍裏找出了三个習用的比喩。《莊子·知北遊》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古人將日影喩爲白駒,意爲人生短暫得像日影移過墻壁縫隙一樣。《文選》潘岳《河陽縣作》李善《注》引古樂府詩「鑿石見火能幾時」和白居易《對酒》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亦謂人生如燧石之火。《莊子·齊物論》言人「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爲覺」。唐人李群玉《自遣》之「浮生暫寄夢中身」即表述莊子之意。東坡才華橫溢,在這首詞上片結句裏令人驚佩地集中使用三箇表示人生虛無的詞語,構成博喩,而且都有出處。將古人關於人生虛無之語密集一處,説明作者對這一問題是經過長期認眞思索過的。上片的議論雖然不可能具體展開,卻槪括集中,已達到很深的程度。下片開頭,以感嘆的語氣補足關於人生虛無的認識。 下片開頭,以感嘆的語氣補足關於人生虛無的認識。「雖抱文章,開口誰親」是古代士人「宏才乏近用」,不被知遇的感慨。東坡在元祐時雖受朝廷恩遇,而實際上卻無所作爲,「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迹」,加以群小攻擊,故有是感。他在心情苦悶之時,尋求著自我解脫的方法。善於從困擾、紛爭、痛苦中自我解脫,豪放達觀,這正是東坡人生態度的特點。他解脫的辦法是追求現實享樂,待有機會則乞身退隱。「且陶陶、樂盡天眞」是其現實享樂的方式。衹有經常在「陶陶」之中纔似乎恢復與獲得了人的本性,忘掉了人生的種種煩惱。但最好的解脫方法膜過於遠離官場,歸隱田園。看來東坡還不打算立即退隱,「幾時歸去」很難逆料,而田園生活卻令人十分向往。彈琴,飲酒、賞玩山水,吟風弄月,閑情逸致,這是我國文人理想的一種消極的生活方式。他們恬淡寡欲,幷無奢望,衹需要大自然賞賜一點便能滿足,「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就足够了。這非常清高而富有詩意。 東坡是一位思想復雜和箇性鮮明的作家。他在作品中旣表現建功立業的積極思想,也經常流露人生虛無的消極思想。如果僅從某一作品來評價這位作家,都可能會是片面的。這首《行香子》的确表現了東坡思想消極的方面,但也深刻地反映了他在政治生活中的苦悶情緒,因其建功立業的宏偉抱負在封建社會是難以實現的。東坡從靑年時代進入仕途之日起就有退隱的願望。其實他幷不厭棄人生,他的退隱是有條件的,須得像古代範蠡、張良、謝安等傑出人物那樣,實現了政治抱負之後功成身退。因而「幾時歸去,作箇閑人」,這就要根據政治條件而定了。事實上,他在一生的政治生涯中幷未功成名遂,也就沒有實現退隱的願望,臨到晚年竟還被遠謫海南。 全詞在抒情中插入議論。人生很短暫,能做的不多,回首一看,一切都是虛無,就像偶爾掠過墻縫的陽光、又像燧石取火閃過的火花,或者是黃粱一夢中一段不切實際的經歷,都是稍縱即逝、無法眞正擁有的。與其浪費生命去追求名利浮雲,不如放下一切做箇閑人,對一張琴、倒一壺酒、聽溪水潺潺、看白雲飄飄,享受當下的美好自在。這是作者從生活中悟出人生認識,很有哲理意義,讀者讀後不致感到其説得枯燥。此詞是東坡詞中風格曠達的作品。 行香子詞音節流美,堪稱詞林中之佳調。上下片領格字用去聲,領下三言三句。下片第一、二句,一般和上片平仄相同幷押韻,然亦有幷以仄收不押韻。東坡此詞可爲定格之典範。在韻律上此詞雖不如《行香子·過七里瀨》優美,但也很不錯,尤其是「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兩段排比,很有韻律美。 人生苦短,懷才不遇,建功無望,入仕之時亦生退隱之心,這是古代文人普遍的矛盾。於是有花間的沉淪,有避世的歸隱,而東坡是豪放達觀之人,「且陶陶、樂盡天眞」,似乎忘掉了人生的煩惱。此詞雖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作者的苦悶、消極情緒,但「且陶陶、樂盡天眞」的主題,基調卻是開朗明快的。而詞中語言的暢達、音韻的和諧,正好與這一基調一致,形式與內容完美地融合起來。據宋人洪景廬《容齋四筆》所記,南宋紹興初年就有人略改動東坡此詞,以諷刺朝廷削減給官員的額外賞賜名目,致使當局停止討論施行。可見它在宋代文人中甚爲流傳,能引起一些不滿現實的士大夫的情感共鳴。
蘇軾

蘇軾

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蘇老泉長子,蘇潁濱兄。與父、弟合稱「三蘇」,故又稱「大蘇」。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嘉祐六年(1061年),再中制科,授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事。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召除判登聞鼓院,尋試館職,除直史館。治平三年,父卒,護喪歸蜀。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服除,除判官告院兼判尚書祠部,權開封府推官。熙寧四年(1070年),上書論王介甫新法之不便,出為杭州通判。徙知密、徐二州。元豐二年(1079年),移知湖州,因詩托諷,逮赴台獄,史稱「烏台詩案」。獄罷,貶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元豐四年(1081年),移汝州團練副使。元豐八年(1085年)春,得請常州居住,十月起知登州。尋召除起居捨人。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遷中書舍人,改翰林學士兼侍讀。元祐四年(1089年),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會大旱,飢疾並作,東坡請免上供米,又減價糶常平米,存活甚眾。杭近海,民患地泉咸苦,東坡倡浚河通漕,又沿西湖東西三十里修長堤,民德之。元祐六年(1091年),除翰林學士承旨,尋因讒出知潁州,徙揚州。後以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出知定州。紹聖元年(1094年),貶惠州。紹聖四年(1097年),再貶儋州。累貶瓊州別駕,居昌化。宋徽宗即位,元符三年(1100年)赦還,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卒於常州,年六十四(按:東坡生於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時已入1037年)。宋孝宗時謚文忠。東坡於文學藝術堪稱全才。其文汪洋恣肆,清新暢達,與歐陽文忠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為詩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山谷並稱「蘇黃」;作詞開豪放一派,變詞體綺靡之風,下啓南宋,與辛稼軒並稱「蘇辛」;工書,擅行、楷,能自創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山谷、米元章、蔡君謨並稱宋四家;畫學文與可,喜作枯木怪石,論畫主張神似。有《東坡集》四十卷、《東坡後集》二十卷、《和陶詩》四卷、《東坡七集》、《東坡志林》、《東坡樂府》、《仇池筆記》《論語說》等。《全宋詩》東坡詩,卷一至卷四六,以清道光刊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為底本,卷四七、卷四八,以清乾隆刊馮踵息《蘇文忠詩合注》為底本。校以宋刊半葉十行本《東坡集》《東坡後集》(殘,簡稱集甲)、宋刊半葉十二行本《東坡集》《東坡後集》(殘,簡稱集乙,集甲、集乙合稱集本)、宋眉山刊《蘇文忠公文集》(殘,簡稱集丙)、宋黃州刊《東坡先生後集》(殘,簡稱集丁),宋刊《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簡稱集戊)、宋刊《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殘,簡稱集注)、宋嘉泰刊施德初、顧景繁《注東坡先生詩》(殘,簡稱施甲)、宋景定補刊施、顧《注東坡先生詩》(殘,簡稱施乙,施甲、施乙合稱施本)、宋黃善夫家塾刊《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簡稱類甲)、宋泉州刊《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殘,簡稱類乙)、元務本書堂刊《增刊校正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簡稱類丙,類甲、類乙、類丙,合稱類本)、明成化刊《東坡七集》(簡稱七集)、明萬曆刊《重編東坡先生外集》(簡稱外集)、清查初白《補注東坡編年詩》(簡稱查注)、清馮踵息《蘇文忠詩合注》(簡稱合注)。參校資料一為金石碑帖和著錄金石詩文的專著的有關部分;一為清人、近人的蘇詩校勘批語,其中有何義門焯所校清康熙刊《施注蘇詩》(簡稱何校),盧檠齋、紀曉嵐所校清乾隆刊查注(分別簡稱盧校、紀校),章茗簃所校繆藝術風覆明成化《東坡七集》(簡稱章校)。卷四八所收詩篇除《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外,還分別採自《春渚紀聞》、《侯鯖錄》等書,亦據所採各書及有關資料進行校勘。新輯集外詩,編為第四九卷。生平見《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蘇軾傳》。 ► 3426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