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爲焦仲卿妻作 · 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爲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旣爲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爲織作遲,君家婦難爲!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啓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爲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爲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爲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愼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啓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阿母得聞之,槌牀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戸,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愼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靑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爲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裏。」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牀;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旣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做磐石,妾當做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顔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説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爲媒人,主薄通語言。直説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旣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 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牀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靑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靑驄馬,流蘇金鏤鞍。賫錢三百萬,皆用靑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 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嚮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韌,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 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臺閣,愼勿爲婦死,貴賤輕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爲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嚮戸裏,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靑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絶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挂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爲鴛鴦,仰頭相嚮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愼勿忘!
拼音

譯文

東漢末年建安年間,廬江府小吏焦仲卿的妻子劉氏,被仲卿的母親驅趕回孃家,她發誓不再改嫁。但她孃家的人一直逼着她再嫁,她只好投水自盡。焦仲卿聽到妻子的死訊後,也吊死在自己家裏庭院的樹上。當時的人哀悼他們,便寫了這樣一首詩。 孔雀朝着東南方向飛去,每飛五里便是一陣徘徊。 「我十三歲就能織出白色的絲絹,十四歲就學會了裁衣。十五歲學會彈箜篌,十六歲就能誦讀詩書。十七歲做了你的妻子,但心中常常感到痛苦傷悲。你既然已經做了府吏,當然會堅守臣節專心不移。只留下我孤身一人待在空房,我們見面的日子常常是日漸疏稀。每天當雞叫的時候我就進入機房紡織,天天晚上都不能休息。三天就能在機上截下五匹布,但婆婆還故意嫌我緩慢鬆弛。不是我紡織緩慢行動鬆弛,而是你家的媳婦難做公婆難服侍。我已經受不了你家這樣的驅使,徒然留下來也沒有什麼用處無法再驅馳。你這就稟告公公婆婆,及時遣返我送我回孃家去。」 府吏聽到這些話,便走到堂上稟告阿母:「兒已經沒有做高官享厚祿的福相,幸而娶得這樣一個好媳婦。剛成年時我們便結成同牀共枕的恩愛夫妻,並希望同生共死直到黃泉也相伴爲伍。我們共同生活才過了兩三年,這種甜美的日子只是開頭還不算長久。她的行爲沒有什麼不正當,哪裏知道竟會招致你的不滿得不到慈愛親厚。」 阿母對府吏說:「你怎麼這樣狹隘固執!這個媳婦不懂得禮節,行動又是那樣自專自由。我心中早已懷着憤怒,你哪能自作主張對她遷就。東鄰有個賢惠的女子,她本來的名字叫秦羅敷。她可愛的體態沒有誰能比得上,我當爲你的婚事去懇求。你就應該把蘭芝快趕走,把她趕走千萬不要讓她再停留!」 府吏直身長跪作回答,他恭恭敬敬地再向母親哀求:「現在如果趕走這個媳婦,兒到老也不會再娶別的女子!」 阿母聽了府吏這些話,便敲着坐牀大發脾氣:「你這小子膽子太大毫無畏懼,你怎麼敢幫着媳婦胡言亂語。我對她已經斷絕了情誼,對你的要求決不會依從允許!」 府吏默默不說話,再拜之後辭別阿母回到自己的房裏。開口向媳婦說話,悲痛氣結已是哽咽難語:「我本來不願趕你走,但阿母逼迫着要我這樣做。但你只不過是暫時回到孃家去,現在我也暫且回到縣官府。不久我就要從府中回家來,回來之後一定會去迎接你。你就爲這事委屈一下吧,千萬不要違揹我這番話語。」 蘭芝對府吏坦陳:「不要再(說)提前接我回來這樣的話了!記得那年初陽的時節,我辭別孃家走進你家門。侍奉公婆都順着他們的心意,一舉一動哪裏敢自作主張不守本分?日日夜夜勤勞地操作,孤身一人周身纏繞着苦辛。自以爲可以說是沒有什麼罪過,能夠終身侍奉公婆報答他們的大恩。但仍然還是要被驅趕,哪裏還談得上再轉回你家門。我有一件繡花的短襖,繡着光彩美麗的花紋。還有一牀紅羅做的雙層鬥形的小帳,四角都垂掛着香囊。大大小小的箱子有六七十個,都是用碧綠的絲線捆紮緊。裏面的東西都各不相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收藏其中。人既然低賤東西自然也卑陋,不值得用它們來迎娶後來的新人。你留着等待以後有機會施捨給別人吧,走到今天這一步今後不可能再相會相親。希望你時時安慰自己,長久記住我不要忘記我這苦命的人。」 當公雞鳴叫窗外天快要放亮,蘭芝起身精心地打扮梳妝。她穿上昔日繡花的裌裙,梳妝打扮時每件事都做了四五遍纔算妥當。腳下她穿着絲鞋,頭上的玳瑁簪閃閃發光。腰間束着流光的白綢帶,耳邊掛着明月珠裝飾的耳璫。十個手指像尖尖的蔥根又細又白嫩,嘴脣塗紅像含着朱丹一樣。她輕輕地小步行走,豔麗美妙真是舉世無雙。 她走上堂去拜別阿母,阿母聽任她離去而不挽留阻止。「從前我做女兒的時候,從小就生長在村野鄉里。本來就沒有受到教管訓導,更加慚愧的是又嫁到你家愧對你家的公子。受了阿母許多金錢和財禮,卻不能勝任阿母的驅使。今天我就要回到孃家去,還記掛着阿母孤身操勞在家裏。」她退下堂來又去向小姑告別,眼淚滾滾落下像一連串的珠子。「我這個新媳婦初嫁過來時,小姑剛學走路始會扶牀。今天我被驅趕回孃家,小姑的個子已和我相當。希望你盡心地侍奉我的公婆,好好地扶助他們精心奉養。每當七夕之夜和每月的十九日,玩耍時千萬不要把我忘。」她走出家門上車離去,眼淚落下百多行。 府吏騎着馬走在前頭,蘭芝坐在車上跟在後面走。車聲時而小聲隱隱時而大聲甸甸,但車和馬都一同到達了大道口。府吏下馬走進車中,低下頭來在蘭芝身邊低聲細語:「我發誓不同你斷絕,你暫且回到孃家去,我今日也暫且趕赴官府。不久我一定會回來,我向天發誓永遠不會辜負你。」 蘭芝對府吏說:「感謝你對我的誠心和關懷。既然承蒙你這樣的記着我,不久之後我會殷切地盼望着你來。你應當像一塊大石,我必定會像一株蒲葦。蒲葦像絲一樣柔軟但堅韌結實,大石也不會轉移。只是我有一個親哥哥,性情脾氣不好常常暴跳如雷。恐怕不能任憑我的心意由我自主,他一定會違揹我的心意使我內心飽受熬煎。」兩人憂傷不止地舉手告別,雙方都依依不捨情意綿綿。 蘭芝回到孃家進了大門走上廳堂,進退爲難覺得臉面已失去。母親十分驚異地拍着手說道:「想不到沒有去接你你竟自己回到家裏。十三歲我就教你紡織,十四歲你就會裁衣,十五歲會彈箜篌,十六歲懂得禮儀,十七歲時把你嫁出去,總以爲你在夫家不會有什麼過失。你現在有什麼過失?爲什麼沒有去接你你自己回到家裏?」「蘭芝十分慚愧面對親孃,女兒實在沒有什麼過失。」親孃聽了十分傷悲。 回家才過了十多日,縣令便派遣了一個媒人來提親。說縣太爺有個排行第三的公子,身材美好舉世無雙。年齡只有十八九歲,口才很好文才也比別人強。 親孃便對女兒說:「你可以出去答應這門婚事。」 蘭芝含着眼淚回答說:「蘭芝當初返家時,府吏一再囑咐我,發誓永遠不分離。今天如果違背了他的情義,這門婚事就大不吉利。你就可以去回絕媒人,以後再慢慢商議。」 親孃出去告訴媒人:「我們貧賤人家養育了這個女兒,剛出嫁不久便被趕回家裏,不配做小吏的妻子,哪裏適合再嫁你們公子爲妻?希望你多方面打聽打聽,我不能就這樣答應你。」 媒人去了幾天後,那派去郡裏請示太守的縣丞剛好回來。他說:「在郡裏曾向太守說起一位名叫蘭芝的女子,出生於官宦人家。」又說:「太守有個排行第五的兒子,貌美才高還沒有娶妻。太守要我做媒人,這番話是由主簿來轉達。」縣丞來到劉家直接說:「在太守家裏,有這樣一個美好的郎君,既然想要同你家結親,所以纔派遣我來到貴府做媒人。」 蘭芝的母親回絕了媒人:「女兒早先已有誓言不再嫁,我這個做母親的怎敢再多說?」 蘭芝的哥哥聽到後,心中不痛快十分煩惱,向其妹蘭芝開口說道:「作出決定爲什麼不多想一想!先嫁是嫁給一個小府吏,後嫁卻能嫁給太守的貴公子。命運好壞差別就像天和地,改嫁之後足夠讓你享盡榮華富貴。你不嫁這樣好的公子郎君,往後你打算怎麼辦?」 蘭芝擡起頭來回答說:「道理確實像哥哥所說的一樣,離開了家出嫁侍奉丈夫,中途又回到哥哥家裏,怎麼安排都要順着哥哥的心意,我哪裏能夠自作主張?雖然同府吏有過誓約,但同他相會永遠沒有機緣。立即就答應了吧,就可以結爲婚姻。」媒人從坐牀走下去,連聲說好!好!就這樣!就這樣!他回到太守府稟告太守:「下官承奉着大人的使命,商議這樁婚事談得很投機。」太守聽了這話以後,心中非常歡喜。他翻開曆書反覆查看,吉日就在這個月之內,月建和日辰的地支都相合。「成婚吉日就定在三十日,今天已是二十七日,你可立即去辦理迎娶的事。」彼此相互傳語快快去籌辦,來往的人連續不斷像天上的浮雲。迎親的船隻上畫着青雀和白鵠,船的四角還掛着繡着龍的旗子。旗子隨風輕輕地飄動,金色的車配着玉飾的輪。駕上那毛色青白相雜的馬緩步前進,馬鞍兩旁結着金線織成的纓子。送了聘金三百萬,全部用青絲串聯起。各種花色的綢緞三百匹,還派人到交州廣州購來海味和山珍。隨從人員共有四五百,熱熱鬧鬧地齊集太守府前準備去迎親。 親孃對蘭芝說:「剛纔得到太守的信,明天就要來迎娶你。你爲什麼還不做好衣裳?不要讓事情辦不成!」 蘭芝默默不說話,用手巾掩口悲聲啼,眼淚墜落就像流水往下瀉。移動她那鑲着琉璃的坐榻,搬出來放到前窗下。左手拿着剪刀和界尺,右手拿着綾羅和綢緞。早上做成繡裌裙,傍晚又做成單羅衫。一片昏暗天時已將晚,她滿懷憂愁想到明天要出嫁便傷心哭泣。 府吏聽到這個意外的變故,便告假請求暫且回家去看看。還未走到劉家大約還有二三裏,人很傷心馬兒也悲鳴。蘭芝熟悉那匹馬的鳴聲,踏着鞋急忙走出家門去相迎。心中惆悵遠遠地望過去,知道是從前的夫婿已來臨。她舉起手來拍拍馬鞍,不斷嘆氣讓彼此更傷心。「自從你離開我之後,人事變遷真是無法預測和估量。果然不能滿足我們從前的心願,內中的情由又不是你能瞭解端詳。我有親生的父母,逼迫我的還有我的親兄長。把我許配了別的人,你還能有什麼希望!」 府吏對蘭芝說:「祝賀你能夠高升!大石方正又堅厚,可以千年都不變。蒲葦雖然一時堅韌,但只能堅持很短的時間。你將一天比一天生活安逸地位顯貴,只有我獨自一人下到黃泉。」 蘭芝對府吏說:「想不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兩人同樣是被逼迫,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受熬煎。我們在黃泉之下再相見,不要違背今天的誓言!」他們握手告別分道離去,各自都回到自己家裏面。活着的人卻要做死的離別,心中抱恨哪裏能夠說得完。他們都想很快地離開人世,無論如何也不願苟且偷生得保全。 府吏回到自己家,上堂拜見阿母說:「今天風大天又寒,寒風摧折了樹木,濃霜凍壞了庭院中的蘭花。我今天已是日落西山生命將終結,讓母親獨留世間以後的日子孤單。我是有意作出這種不好的打算,請不要再怨恨鬼神施責罰!但願你的生命像南山石一樣的久長,身體強健又安康。」 阿母聽到了這番話,淚水隨着語聲往下落:「你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一直做官在官府臺閣。千萬不要爲了一個婦人去尋死,貴賤不同你將她遺棄怎能算情薄?東鄰有個好女子,苗條美麗全城稱第一。做母親的爲你去求婚,答覆就在這早晚之間。」 府吏再拜之後轉身走回去,在空房中長嘆不已。他的決心就這樣定下了,把頭轉向屋子裏,心中憂愁煎迫一陣更比一陣緊。 迎親的那一天牛馬嘶叫,新媳婦蘭芝被迎娶進入青色帳篷裏。天色昏暗已是黃昏後,靜悄悄的四周無聲息。「我的生命終結就在今天,只有屍體長久留下我的魂魄將要離去。」她挽起裙子脫下絲鞋,縱身一跳投進了清水池。 府吏聽到了這件事,心裏知道這就是永遠的別離,於是來到庭院大樹下徘徊了一陣,自己吊死在東南邊的樹枝。 兩家要求將他們夫妻二人合葬,結果合葬在華山旁。墳墓東西兩邊種植着松柏,左右兩側栽種梧桐。各種樹枝枝枝相覆蓋,各種樹葉葉葉相連通。中間又有一對雙飛鳥,鳥名本是叫鴛鴦,它們擡起頭來相對鳴叫,每晚都要鳴叫一直叫到五更。過路的人都停下腳步仔細聽,寡婦驚起更是不安和彷徨。我要鄭重地告訴後來的人,以此爲鑑戒千萬不要把它忘。

注釋

建安中:建安年間(西元一九六年至二一九年)。建安,東漢獻帝年號。 廬江:漢代郡名,郡城在今安徽潛山一帶。 遣:女子出嫁後被夫家休棄回娘家。 云爾:句末語氣詞。如此而已。 徘徊(páihuái):來回走動。漢代樂府詩常以飛鳥徘徊起興,以寫夫婦離別。 素:白絹。這句話開始到「及時相遣歸」是焦仲卿妻對仲卿説的。 箜篌(kōnghóu):古代的一種絃樂器,形如箏、瑟。 詩書:原指《詩經》和《尙書》,這裏泛指儒家的經書。 守節:遵守府裏的規則。 斷:(織成一匹)截下來。 大人故嫌遲:婆婆故意嫌我織得慢。大人,對長輩的尊稱,這裏指婆婆。 不堪:不能勝任。 徒:徒然,白白地。 施:用。 白公姥(mǔ):稟告婆婆。白,告訴、稟告;公姥,公公婆婆,這裏是偏義復詞,專指婆婆。 薄祿相:官祿微薄的相貌。 結髮:束髮。古時候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男子二十歲,女子十五歲)纔把頭髮結起來,算是到了成年,可以結婚了。 始爾:剛開始。爾,助詞,無義。一説是代詞,這樣。 致不厚:招致不喜歡。致,招致;厚,厚待,這裏是「喜歡」的意思。 區區:小,這裏指見識短淺。 自專由:與下句「汝豈得自由」中的「自由」都是自作主張的意思。專,獨斷專行;由,隨意、任意。 賢:這裏指聰明賢惠。 可憐:可愛。 伏惟:趴在地上想。古代下級對上級或小輩對長輩説話表示恭敬的習慣用語。 取:通「娶」,娶妻。 牀:古代的一種坐具。 會不相從許:當然不能答應你的要求。會,當然、必定。 舉言:發言、開口。 新婦:媳婦(不是新嫁娘)。「新婦」是漢代末年對已嫁婦女的通稱。 報府:赴府,指回到廬江太守府。 下心意:低心下意,受些委屈。 勿復重(chóng)紛紜:不必再添麻煩吧。也就是説,不必再提接她回來的話了。 初陽歲:農歷冬末春初。 謝:辭別。 作息:原意是工作和休息,這裏是偏義復詞,專指工作。 伶俜縈(pīngyíng)苦辛:孤孤單單,受盡辛苦折磨。伶俜,孤單的樣子;縈,纏繞。 謂言:總以爲。 卒:完成,引申爲報答。 繡腰襦(rú):繡花的齊腰短襖。 葳蕤(wēiruí):草木繁盛的樣子,這裏形容短襖上刺繡的花葉繁多而美麗。 箱:衣箱。 簾:通「奩」,古代婦女梳妝用的鏡匣。 後人:指府吏將來再娶的妻子。 遺(wèi)施:贈送、施與。 會因:會面的機會。 嚴妝:整妝,鄭重地梳妝打扮。 通:次、遍。 躡(niè):踩、踏,這裏指穿鞋。 玳瑁(dàimào):一種同龜相似的爬行動物,甲殻可製裝飾品。 璫(dāng):耳墜。 昔作女兒時:以下八句是仲卿妻對焦母告別時説的話。 野裏:鄉間。 兼愧:更有愧於……。 卻:從堂上退下來。 扶將:扶持、攙扶。這裏是服侍的意思。 初七:指農歷七月七日,舊時婦女在這天晚上在院子裏陳設瓜果,嚮織女星祈禱,祈求提高刺繡縫紉技巧,稱爲「乞巧」。 下九:古人以每月的二十九爲上九,初九爲中九,十九爲下九。在漢朝時候,每月十九日是婦女歡聚的日子。 隱隱:和下面的「甸甸」都是象聲詞,指車聲。 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負:這是府吏對蘭芝説的話。 區區:這裏是誠摯的意思,與上面「何乃太區區」中的「區區」意思不同。 若見錄:如此記住我。見錄,記著我;見,被;錄,記。 紉:通「韌」,柔韌牢固。 親父兄:即同胞兄。 逆:逆料,想到將來。 勞勞:悵惘若失的樣子。 顔儀:臉面、面子。 拊(fǔ)掌:拍手,這裏表示驚異。 子自歸:你自己回來。意思是,沒料到女兒竟被驅遣回家。古代女子出嫁以後,一定要娘家得到婆家的同意,派人迎接,纔能回娘家。下文「不迎而自歸」,也是按這種規矩説的責備的話。 無誓違:不會有什麽過失。誓,似應作「諐」(古「愆(qiān)」字),愆違、過失。 悲摧:悲痛、傷心。 窈窕(yǎotiǎo):容貌體態美好的樣子。 便(pián)言多令才:口才很好,又多才能。便言,很會説話;令,美好。 丁寧:囑咐我。丁寧,囑咐,後寫作「叮嚀」。 非奇:不宜、不妥。 斷來信:回絶來做媒的人。斷,回絶;信,使者,指媒人。 更謂之:再談它。之,指再嫁之事。 適:出嫁。 不堪:這裏是「不能做」的意思。 媒人去數日……丞籍有宦官:這幾句可能有文字脫漏或錯誤,因此無法解釋清楚。這裏列出部分字的意義解釋:尋,隨即、不久;丞,縣丞;承籍,承繼先人的仕籍;宦官,即「官宦」,指做官的人。 嬌逸:嬌美文雅。 主簿:太守的屬官。 作計:拏主意、打算。 量(liáng):考慮。 否(pǐ)泰:都是《易經》中的卦名。這裏指運氣的好壞。否,壞運氣;泰,好運氣。 義郎:男子的美稱,這裏指太守的兒子。 其往欲何云:往後打算怎麽辦。其往,其後、將來;何云,這裏指怎麽辦。 處分:處置。 適:依照。 要(yāo):相約。 渠(qú)會:同他相會。渠,他。一説是那種相會。渠,那。 登即:立即。 爾爾:如此如此。等於説「就這樣,就這樣」。 府君:對太守的尊稱。 下官:縣丞自稱。 緣:緣分。 視歷:翻看歷書。 六合:古時候迷信的人,結婚要選好日子,要年、月、日的干支(干,天干,甲、乙、丙、丁……支,地支,子、醜、寅、卯……)合起來都相適合,這叫「六合」。 卿:你,指縣丞。 交語:交相傳話。 舫(fǎng):船。 龍子幡(fān):繡龍的旗幟。 婀娜(ēnuó):輕輕飄動的樣子。 躑躅(zhízhú):緩慢不進的樣子。 靑驄(cōng)馬:靑白雜毛的馬。 流蘇:用五彩羽毛做的下垂的纓子。 賫(jī):贈送。 雜彩:各種顔色的綢緞。 交廣:交州、廣州,古代郡名,這裏泛指今廣東、廣西一帶。 鮭(xié):這裏是魚類菜肴的總稱。 鬱鬱:繁盛的樣子。 適:剛才。 不舉:辦不成。 榻(tà):坐具。 晻晻(yǎnyǎn):日色昏暗無光的樣子。 摧藏(zàng):摧折心肝。藏,髒腑。 人事不可量:人間的事不能預料。 父母:這裏偏指母。 弟兄:這裏偏指兄。 日勝貴:一天比一天高貴。 恨恨:抱恨不已,這裏指極度無奈。 日冥冥:原意是日暮,這裏用太陽下山來比喩生命的終結。 單:孤單。 故:有意,故意。 不良計:不好的打算(指自殺)。 四體:四肢,這裏指身體。 直:意思是腰板硬朗。 臺閣:原指尙書臺,這裏泛指大的重府。 乃爾立:就這樣決定。 靑廬:用靑布搭成的篷帳,舉行婚禮的地方。 奄奄:通「晻晻」,日色昏暗無光的樣子。 黃昏:古時計算時間按十二地支將一日分爲十二箇「時辰」。「黃昏」是「戌時」(相當於現代的晚上七時至九時)。下句的「人定」是「亥時」(相當於現代的晚上九時至十一時)。 華山:廬江郡內的一座小山。 交通:交錯,這裏指挨在一起。 駐足:停步。 謝:告訴。

《孔雀東南飛》是中國古代漢族文學史上最早的一首長篇敍事詩,中國古代最優秀的民間敍事詩,也是古代漢民族最長的敍事詩。作爲漢樂府敍事詩發展的高峰,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現實主義詩歌發展中的重要標誌。它原名爲《古詩爲焦仲卿妻作》,最早見於《玉臺新詠》,作者不詳,是以眞人眞事爲基礎創作的。全詩三百五十七句,共一千七百八十五箇字,沈歸愚稱爲「古今第一首長詩」,與《木蘭辭》幷稱「樂府雙璧」,樂府雙壁加上唐代韋莊的《秦婦吟》又被幷稱爲「樂府三絶」。

賞析

《孔雀東南飛》是一曲基於事實而形於吟詠的悲歌。其中,主人公劉蘭芝、焦仲卿之死,表面上看來,是由於兇悍的焦母和勢利的劉兄逼迫的結果。事實上,焦母、劉兄同樣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因爲焦母、劉兄的本意,幷不想害死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妹妹。這從劉、焦死後,「兩家求合葬」這樣後悔不及的舉動可以看出。——盡管這是他們對劉蘭芝、焦仲卿生死不渝愛情的晚到的認可與祝福。他們主觀上的出發點雖有利己的打算,但也有把維護自己親人的終身幸福與自己的利益統一起來的願望。焦母劉兄是要在自己與焦仲卿、劉蘭芝的利益之間找到一塊平衡的綠地而共處。然而,他們沒有成功。這裏,問題的深刻性在於:劉蘭芝、焦仲卿畢竟是直接通過他們的手被害死了。焦母、劉兄同時又成了封建禮教的幫兇。這種不以個別人意志爲轉移的社會力量,正是當時封建制度罪惡本質的必然反映。 劉焦之死在當時有必然性。因爲他們面臨的抉擇衹有兩種可能:或者嚮焦母劉兄屈服,違背自己的愛情誓約;或者以一死來維護兩人的愛情誓約。劉、焦不可能隨心所欲地選擇第三箇可能。因爲他們所處的社會條件幷不是他們自己選定的,而是旣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劉、焦之死,固然有外來的壓力,但也有其內在的原因。這原因就是他們自身的思想也不能擺脫當時佔統治地位的封建意識形態。《禮記·本命》中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焦母迫害劉蘭芝用的是第一條。《禮記》中還規定:「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焦母壓制焦仲卿用的就是孝順這一條。劉蘭芝回娘家後,也遭到家長制的威壓。那麽劉蘭芝、焦仲卿是不是從根本上反對這些封建教條呢,沒有。劉、焦兩人所反復辯解的是他們幷沒有違反這些封建規範。他們的認識不能不受時代的局限。劉蘭芝、焦仲卿與焦母劉兄不同的是:劉焦的愛情理想與這些封建教條衝突,而焦母劉兄則以爲堅守這些封建教條纔能眞正維護自己和親人的幸福。顯然,在當時社會條件下,焦母、劉兄是強者,而劉蘭芝、焦仲卿注定是被吞食的弱者。他們幷不是處於打倒孔家店的五四運動時期,而是處於中國地主階級還有著遠大前途,封建制度正處上昇時期的東漢末年。劉蘭芝、焦仲卿的抗爭衹是一種自身合理的人性要求同違背這些要求的封建禮教之間的一種不自覺而且沒有出路的衝突。因此,他們的死,是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个要求實際上不能實現的産物。他們的死,是對封建禮教罪惡本質的控訴。思想上的局限,幷不能轉移或否定實踐意義上的客觀作用。劉蘭芝、焦仲卿不愧是封建禮教的早期叛逆者,因爲他們沒有逆來順受地屈從。死與屈從,都是封建禮教對他們二人的毁滅。但這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毁滅。如果他們屈從了,那麽雖然他們的肉體還活著,但他們的靈魂、他們的愛情理想卻不復存在了。而死,卻表現了他倆爲堅持愛情理想而作的抗爭,符合歷史發展的必然性,贏得後世人民對他們的同情與尊敬,成爲後代粉碎封建枷鎖的精神鼓舞。 所以,劉、焦之死,已衝破個別人、個別家庭的狹小範圍而具有了重大的典型意義,揭出了極其普遍的社會問題。《孔雀東南飛》的重大思想價値在於:它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早期,就形象地用劉蘭芝、焦仲卿兩人殉情而死的家庭悲劇,深刻揭露了封建禮教的喫人本質,熱情歌頌了劉蘭芝、焦仲卿夫婦忠於愛情、反抗壓迫的叛逆精神,直接寄託了人民群眾對愛情婚姻自由的熱烈嚮往。 通過有個性的人物對話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是《孔雀東南飛》最大的藝術成就。在貫穿全篇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劉蘭芝對仲卿、對焦母、對小姑、對自己的哥哥和母親講話時的態度與語氣各不相同,正是在這種不同中可以感受到她那勤勞、善良、備受壓迫而又富於反抗精神的外柔內剛的個性。同樣的,在焦仲卿各種不同場合的話語中,也可以感受到他那忠於愛情、明辨是非但又迫於母親威逼的誠正而軟弱、但又有發展的性格。詩中寫到蘭芝與仲卿死前,蘭芝假意同意再嫁,仲卿見蘭芝後回家與母親訣別,他倆這時的話語,非常切合各自的身份與處境。試想,蘭芝如果直説要死,這個弱女子勢必會遭到暴力的約束,被強迫成婚。而仲卿的情況自然與蘭芝不同,如:「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於此可立見焦母的蠻橫:「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由此可見劉兄的勢利。即使次要人物如媒人、府君的簡短對話,也各各符合其人的身份、特點。 詩中,簡潔的人物行動刻畫,有助於形象的鮮明;精煉的抒情性穿插,增強了行文的情韻。「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寫出了劉蘭芝離開焦家時的矛盾心情。欲曙即起,表示她不願在焦家生活的決心,嚴妝辭婆是她對焦母的抗議與示威。打扮時的事事四五通,表示了她對焦仲卿的愛,欲去又不忍遽去的微妙心理。「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姑嫂關係不易相處,蘭芝與小姑關係融洽,正表現了她的懂禮儀、易相處。這同焦母的不容恰成對照。另外,辭焦母不落淚,而辭小姑落淚,也可見蘭芝的倔強。焦仲卿的形象刻畫也是如此,他送蘭芝到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表現了一片眞情。聞知蘭芝要成婚,「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詩篇用馬悲渲染襯託他內心的強烈痛苦。臨死前「長嘆空房中」、「轉頭嚮戸裏」,對母親還有所顧念,這裏愈見他的誠正與善良。在整篇詩中,類似上述的動作刻畫還有一些,筆墨雖不多,卻極精粹。蘭芝死時,義無反顧,「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仲卿死時,顧念老母,「徘徊庭樹下,自挂東南枝」,這些不同的動作細節,都切合各自的性格與處境。同樣是母親,焦母「捶牀便大怒」的潑辣,劉母見蘭芝回家時驚異而「大拊掌」的温和,對性格的描繪來説寥寥幾筆已極傳神。抒情性穿插較之動作刻畫更少,但也是成功之筆。「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蘭芝和仲卿第一次分手時,作者情不自禁的感嘆,增添了悲劇氣氛。「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這畫龍點睛的穿插,更激起了人們對焦、劉遭遇的同情。即使那教訓式的全詩結尾,也帶有濃重的抒情意味,充滿了作者的同情與期望。這些水到渠成、不著痕迹的抒情性穿插,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錦上添花的妙用,增加了全詩的感情色彩。 特別値得注意的是,此詩比興手法和浪漫色彩的運用,對形象的塑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者的感情與思想的傾向性通過這種藝術方法鮮明地表現了出來。詩篇開頭,「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是「興」的手法,用以興起劉蘭芝、焦仲卿彼此顧戀之情,布置了全篇的氣氛。最後一段,在劉、焦合葬的墓地,松柏、梧桐枝枝葉葉覆蓋相交,鴛鴦在其中雙雙日夕和鳴,通宵達旦。這旣象徵了劉焦夫婦愛情的不朽,又象徵了他們永恆的悲憤與控告。由現實的雙雙合葬的形象,到象徵永恆的愛情與幸福的松柏、鴛鴦的形象,表現了人民群眾對未來自由幸福必然到來的信念,這是劉焦形象的浪漫主義發展,閃現出無比燦爛的理想光輝,使全詩起了質的飛躍。 《孔雀東南飛》結構完整、緊凑、細密。其情節的組織,采取雙綫交替推進的方式。其中,一條綫索由劉蘭芝、焦仲卿夫婦兩入之間的關係構成;另一條綫索由劉焦夫婦同焦母劉兄之間的關係構成,在全詩中佔主導地位。 詩中的矛盾衝突在劉、焦夫婦同焦母劉兄之間展開。這是一場迫害與反迫害的鬬爭。仲卿求母一段,是第一次衝突,刻畫了焦母的專橫和仲卿的軟弱。蘭芝辭婆一段,是第二次衝突,反映了焦母的無情和蘭芝的鬬爭。蘭芝拒婚,是第三次衝突,在蘭芝與其兄之間展開,突出了蘭芝富貴不能淫的堅貞品格及其兄的卑鄙。仲卿別母一段,寫出了阿母的頑固與仲卿的守約。這四次衝突,一次比一次激烈,直至雙雙殉情。特別是主角蘭芝,她的堅決抗爭,影響與決定了仲卿的態度與鬬爭。 蘭芝與仲卿的感情糾葛是在上述矛盾衝突的基礎上展開的。第一段蘭芝的訴苦,表現了她對仲卿的信賴,也交代了矛盾衝突的背景。仲卿求母失敗,劉、焦之間的話別,反映了仲卿的不舍、蘭芝的温情。第二次衝突蘭芝辭婆後,仲卿的送別,充分抒寫了他們夫婦之間的眞摯感情。第三次衝突蘭芝拒婚一段,仲卿的怨懟,蘭芝的表白,他們之間的訣別,淋灕盡致地刻畫了生死不渝的愛情。由此可見,上述兩條綫索,有主有從,互爲因果,交替發展,完整緊凑地完成了故事的敍述、人物命運的交代。 此詩在結構上的細密還表現在呼應映襯上。詩中在不同場合中兩次出現的蒲葦磐石的比喩,的确加深了讀者對劉焦夫婦愛情堅貞的認識,也加強了閲讀這篇作品時渾然一體的感覺。此外,蘭芝別仲卿時對其兄「性行暴如雷」的擔憂,焦母「東家美女」的引誘,也在詩中有暗伏、有照應,顯示了結構上的精細和詩思的縝密。 《孔雀東南飛》細針密綫的結構特色,得力於繁簡得當的翦裁。劉蘭芝、焦仲卿的故事,頭緒紛繁,若不加翦裁,使之集中,就會散漫無所歸統。「兩家聞二人之死,倉皇悲慟、各懷悔恨,必有一番情事。然再寫則沓拖,故直言求合葬,文勢緊峭,乃知通篇之縷縷無一閑語也。前此不寫兩家家勢,不重其家勢也。後此不寫兩家倉皇、不重其倉皇也。最無謂語而可以寫神者,謂之不閑;若不可少,而不關篇中意者,謂之閑。於此可悟裁翦法也。」裁翦中最易引入誤入迷途的就是這些所謂若不可少卻不關篇意的材料。其實,一些表面看來必不可少的材料,幷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材料和最需花費筆墨的材料。有些衹需略作交代就行了,如詩中兩家家勢、死後家人悲慟後悔等等。這裏,關鍵是抓住「篇中意」對詩材加以選擇,組織,突出主要綫索、主要人物、主要情意。 詩中對詳寫部分的處理是極爲出色的。仲卿求母失敗,劉焦之間話別,蘭芝辭婆和太守迎親等,都是濃筆重彩的段落。這些段落在整箇長詩中都是直接關係到劉焦愛情悲劇的關鍵內容,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感情的宣泄,對題意的顯示都起著極重要的作用。更妙的是,這樣的濃筆重彩,在全詩自然、樸實、流暢的基本風格中,起到了豐富色彩的作用,使整箇描述的節奏疏密有致,快慢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