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 卷中 · 答顧東橋書 · 七

來書雲:“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爲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 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爲知,而謂窮理爲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雲:“只窮理,便儘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爲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爲兩節事矣。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爲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爲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儘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拼音

所属合集

#傳習錄

譯文

來信說:“人心的本體,原本是明白清澈的,然而由於氣的拘束和物慾的矇蔽,故不昏暗很少的;如果不借助學、問、思、辨來明白萬物之理,那麼善惡的原因、真假的異同,就不能知曉,就會任情恣意,所產生的危害舉不勝舉。” 以上我覺得似是而非。大概是繼承了朱熹學說的弊端,此處不可不辨明。學、問、思、辨、行都是學習的步驟,沒有學而不行的。比如說學習孝順,則必須服勞奉養,躬行孝道,這才能說他沒白學。難道只是誇誇其談、空口說說,就說他孝道學得很好了?學射箭就必須張弓搭箭,拉滿弓以命中目標;學寫字,就必須備好筆墨紙硯。天底下的學問,沒有不實踐就可以說自己學會了的,學習開始就是行。篤,就是敦厚篤信的意思。說已經去行了,就是切實行連續的功夫。學習的過程中不可能沒有疑惑,有疑就問,這也是行;問了之後可能還有疑惑,有疑就思,思考的過程也是學的過程,也是行的表現;思考了可能還有疑問,有疑就辨,辨析也是學習,也是行。辨已明,思已慎,問已審,學已能,並還在連續用功,這才稱之謂篤行並非學、問、思、辨之後,纔去篤行。所以,就能做某事而言叫做學,就能解除疑惑而言叫做問,就理解所學融會貫通而言叫做思,就求得學問精確明白無誤而言叫做辨,就具體履行實踐而言叫做行。從以上分析可知,學的整個過程包含着五個方面,綜合它們所幹的事,唯有一件。這就是心理合一的道理所在,這也就是知行合一的功夫,所以,我的學說和朱熹先生的觀點區別正在於此。 現在,你信中只舉出學、問、思、辨來窮究天下之理,卻不講篤行,這是專門把學、問、思、辨作爲知,認爲窮理的過程不包括行罷了。天下哪有不篤行而學的?哪裏有不踐行就可以稱做窮理的呢?程顥說:“只窮理,便儘性至命。”所以,必須在踐行中達到仁的最高境界,才能稱做窮盡仁的道理,在踐行中達到義的最高境界後,才能說窮盡義的道理。達到仁的最高境界,則窮盡了仁的本源,達到義的最高境界,則窮盡了義的本源。學做到了窮盡事理,但還沒有去踐行,天下豈有這樣的學?所以,知而不行就不能學習,知而不行就不能窮盡事物的道理。知行必須合一併舉的,而不能夠把它們分成兩件事。 萬事萬物的道理不存在於我的心外;那種說要窮盡天下萬物之理的說法,恰好是說明了心中還沒有足夠的良知,而必須從外面的包羅萬象之中來求取,以補自己良知,這仍是把心與理一分爲二了。學、問、思、辨、篤行的功夫,雖然天資比較困頓的人得比別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充分發揮天性而知道天命,但說穿了終歸不過是尋求本心的良知而已;良知之外,還有一絲其他東西嗎?今日之學者動輒說要窮盡天下的事理,而不知道反過來向我們的本心尋求,那麼凡是善惡的原因、真假的異同,捨棄我們心中的良知,又從哪兒能體察出來呢?你所說的“氣拘物蔽”,正是受以上觀點的拘束和矇蔽。現在想要清除這一弊端,不明白致力於致知,卻想從外在的格物去求取,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藥調理來治療眼疾,而只是徒勞地去眼睛外面探尋光明;光明怎麼能從眼睛之外求得呢?至於不能自覺約束自己、任情恣意的害處,也是因爲不能從我們內心的良知上精細洞察天理的原因。這真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呀,不能不詳細分辨。你不要怪我的論斷太尖刻了。

注釋

觚,竹簡。 翰,筆。 程頤《二程遺書》:“窮理、儘性、至命,三事一時並了,原無次序,不可將窮理作知之事。若實窮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王守仁

王守仁

明浙江餘姚人,初名雲,字伯安,別號陽明子。十五歲訪客居庸、山海間,縱觀山川形勝。好言兵,善射。弘治十二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劉瑾,廷杖,謫貴州龍場驛丞。瑾誅,任廬陵知縣。十一年,累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鎮壓大帽山、浰頭、橫水等處山寨凡八十四處民變,設崇義、和平兩縣。十四年,平寧王朱宸濠之亂。世宗時封新建伯。嘉靖六年總督兩廣兼巡撫,鎮壓斷藤峽瑤民八寨。先後用兵,皆成功迅速。以病乞歸,行至南安而卒。其學以致良知爲主,謂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物。弟子極衆,世稱姚江學派。以曾築室陽明洞中,學者稱陽明先生。文章博大昌達,初刻意爲詞章,後不復措意工拙,而行墨間自有俊爽之氣。有《王文成公全書》。 ► 928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