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道省悟黃粱夢 · 第三折
〔大石調·六國朝〕風吹羊角,雪剪鵝毛,飛六出,海山白,凍一壺,天地老。便有丹青巧,畫筆難描。俺這裏遙望千山表,是誰將粉黛掃?幽窗下寒敲竹葉,前村裏冷壓梅梢。撩亂野雲飛,微茫江樹杳。
〔歸塞北〕爲甚春歸早?既不沙可怎生蝶翅舞飄飄。梅蕊粉填合長安道,柳花綿迷卻灞陵橋,山館酒旗遙。
〔初問口〕想那捕魚叟蓑笠綸竿,他向那寒潭獨釣。和俺這採樵人迷卻歸來道。則見凍雀又飛,寒鴉又噪,古木林中驀聽的山猿叫。
〔怨別離〕園林無處不蕭條,春歸也猶未覺。滿地梨花無人掃。寒料峭,遙望見一點青山兀良卻又早不見了。
〔歸塞北〕白雲島,則聽得孤鬼吼荒郊。九天女鼓風驅造化,六丁神揮劍斬長蛟。既不沙可怎生就地捲風濤。
〔幺篇〕孤村曉,稚子道猶自月明高。青女剪冰寒不散,黑雲噴雨凍難消,無處覓漁樵。
拼音
賞析
《黃粱夢》第三折,據《元曲選》、《古名家雜劇》爲馬致遠撰,而據《錄鬼簿》、《太和正音譜》載,此折爲花李郎所作。而就其辭風觀之,則頗似馬致遠風格。
此折寫呂岩(洞賓)因貪贓賣陣,被髮配充軍。路上,解差放他逃生,偏偏遇上大風雪,迷縱失路。鍾離權幻化成樵夫前去點化他。這幾支曲就是其所唱的歌詠雪景的曲詞。
第一支〔六國朝〕頭三句突兀而起,開門見山,點明所寫乃大風雪:強勁的旋風,吹剪着鵝毛般的團團大雪,將海天、山林,乃至整個宇宙裝點得一片雪白。“羊角”乃曲而上升的旋風,語出《莊子·逍遙遊》:“有鳥焉,其名曰鵬……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六出”乃雪之代稱。因雪花結晶成六角形,故雪花又稱六出之花。接着三句寫主人公的感受:在這麼大的風雪中,似乎感到整個天地都被凍住了,凝固了。這種感受即便是丹青妙手也是難以描繪出來的。“一壺”,又稱“壺天”,道家認爲天地日月都在一壺之中。“俺這裏”兩句是擡頭遙望,“幽窗下”兩句是低頭近看。粉黛,本指美人之眉,詩詞中常以青山、粉黛互喻。此處粉黛即指青山。“是誰將粉黛掃”,意謂是誰將青山遮蓋了?此句極言雪之大。“幽窗”一句則抓住“寒”與“冷”這兩個雪的特徵,不實寫雪,而用虛筆出之,顯得空靈而不黏滯。“寒敲”、“冷壓”兩詞下得極妙:寒雪敲打着竹葉,彷彿鏗然有聲,何等幽靜;而冷魂壓彎了梅梢,越發使人覺得冷氣的凝重。“前村裏冷壓梅梢”化用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明典暗使,了無痕跡。“撩亂”兩句則寫平視遠眺所見。野云爲何撩亂?江樹爲何微茫?皆因“風吹羊角,雪剪鵝毛”的緣故,結句又回到大風雪上,與首兩句相呼應。
第一支曲是寫眼前所見之實景,而第二支〔歸塞北〕則是寫聯想中的虛景。此曲即詞中的〔望江南〕,其名曰〔歸塞北〕即原名之反意。據吳梅先生考證,古詞譜調流傳至今的就剩兩支,〔歸塞北〕就是其中之一。這支曲寫主人公由眼前的大風雪所引起的幻覺:乍一看,那紛紛揚揚的雪花,猶如翩翩飛舞的蝴蝶;再一看,又像是填滿了長安大道的梅蕊花粉,又像是灞陵橋頭綿綿的柳絮,又像是迎風招展的山館酒旗……主人公突然醒悟到春天已經歸來。啊!爲什麼春歸得特別早?第一句“爲甚春歸早”是領起,以下都承上抒寫春歸之景。“既不沙”是轉接詞,猶雲“不然”,元曲中常用。將來勢猛而奇寒之雪景說成“春歸早”———即透出一點春之消息,正與鍾離權要點化呂岩暗合。呂岩時正在流放道中,可謂身入“寒”境,而鍾離權要點化他醒悟入道,則又是“春之消息”了。故下一支曲先寫樵夫、漁父的無羈無束,然又寫得恍惚不定,似有暗示呂岩尚未“悟道”之意。
〔初問口〕寫大風雪中樵夫、漁父的生活樂趣。“寒潭獨釣”取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之詩意。在道家心目中,漁父、樵夫的生涯是世間除了道士之外最理想的生活了。現在由於大雪紛飛,一片迷茫,連最熟識山徑的漁父、樵夫都“迷卻歸來道”。此乃本曲之“眼”所在。由此而進一步引出山林中一片迷亂、慘淡之景象:凍雀驚飛,寒鴉聒噪,遠處古木林中驀地傳來一聲聲淒厲的山猿的呼叫。
〔怨別離〕寫園林肅殺,連春天歸來都未感到。“滿地梨花”化用岑參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滿地白雪,無人打掃,更顯得春寒料峭。那山巒原本是青青的,於是擡頭一望,似乎看到一點青色,再定睛細辨,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兀良”,是指點詞,無實義。)這句寫似見非見,是真非真,婉委曲折,搖曳多姿,但又處處契合一種迷離恍惚之境,這又是作者借鍾離權之口在暗寫呂洞賓的處境。此乃曲辭處處暗合劇情的妙法之一。
接着,〔歸塞北〕又作力寫風。白雲島,指大雪覆蓋,茫茫一片,恰如一片孤島。陰風呼號,如荒郊孤鬼似的淒厲的吼叫。連神仙府第都不太平,可見風雪之大。“九天女”以下三句,渲染風的神祕性,此神仙道化劇使之然。九天女,九天玄女,道教中的仙女之一。六丁神,道教中的神人。此三句意爲:如此大風,是九天玄女所爲,而其吼叫之聲,恰如六丁神斬蛟時揮舞神劍之聲。
〔幺篇〕是本套收尾。此曲寫孤村拂曉情景,又從天上回到人間,從幻想回到現實。“稚子”即道童,“猶自月明高”,是稚子的錯覺,不是月亮高掛,而是滿地冰雪的反光,因爲此刻高空的烏雲繼續噴灑着雨水,雨水結成冰雪,還在紛紛落下。“青女”即青霄玉女,神話中主霜雪的女神。“寒不散”“凍難消”,與第一支曲中“凍一壺天地老”相呼應,天地都凍結了,當然“無處覓漁樵”了。或者說,漁樵是最不怕天寒地凍的,如今已無處尋覓,反襯風雪之大,天氣之寒。結句含有餘不盡之意。
本套劇曲在全劇中是一個轉折之幕的唱辭,其特定情景是在呂洞賓遭受人間之險,發配邊地,鍾離權要去點化他而又透出一線生機之時。所以曲辭借鍾離權之口,既對風雪作出了細緻傳神的描繪,但又不黏滯景物,而是展開豐富的想象,把風雪之景鋪排表現得多姿多彩,同時在景物的渲染中注意將意境與劇情發展的內在脈絡相結合。整套曲辭采用的是一種“不即不離,是相非相”,即使人“瞭然心中,卻摸捉不得”的寫法,比起單純的寫景之作來,其內涵更爲豐富深邃,因而更加耐人尋味。